春秋之前的中国社会,远末形成超大规模共同体的统一国家,人们生活的境域是在大家族的封闭社会中,因此,孝悌自然是社会生活的首要伦理规范。
《论语》开篇第二句,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人之本与?”
有人说,“仁之本”之“仁”乃“人”也。孝悌,是做人的根本。其实,也未必非要把“仁”说成“人”,孟子说:“仁者,事亲者也。”何谓人?何谓仁?在血缘宗法制的社会,人就是孝悌之人,仁就是孝悌之德。
因有子说“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有的学者就认为有子不是在为君主专制搞理论铺垫吗?有的学者特意为孔子撇清关系,说这是孔子弟子的思想,不是孔子的思想,也就是说孔子不能为专制负责。其实理解了儒家文化是以血缘宗法关系为其学说的社会基础,就不难理解有子的意思,他所谓服从、不犯上的对象是指家族中的长老、家庭中的父亲,而不是指独裁专制国家的君主。
但到了战国中后期,法家对儒家进行了猛烈的批判,原因无它,天下混乱,你打过来我打过去,怎样才能结束这个混乱的局面?唯有定于“一”,这个“一”,除了政治上定于“一”,思想上也要适应政治上定于“一”的需要。而儒家听父不听君,父在君先的价值观显然不利于君主掌控全局,君临天下。
致力于辅佐君主一统邦国,进而一统天下的法家人物,从理论上对儒家进行猛烈的批判,以建立适合君主专制的道德价值观也就理所当然了。
《商君书》、《韩非子》等法家著作中,充肆着批判儒家的言论,其中尤以《韩非子.忠孝》,对儒家的批判最为深刻,并在批驳儒家伦理时,彰明了法家的价值观。
《忠孝》篇开篇明义,“天下皆以孝悌忠顺之道为是也,而莫知察孝悌忠顺之道而审行之,�是以天下乱。”天下人都知道要行孝悌忠信,但忠孝到底是什么?大家不细细审察其中的内涵而盲目行之,所以天下大乱。
需要审察的对象就是儒家的忠孝之道。儒家认为尧舜是忠孝的概模,而韩非子断然否定,“皆以尧舜之道为是而法之,是以有弑君,有曲于父。尧、舜、汤、�武或反群臣之义,乱后世之教者也。”韩非子认为,因为尧是舜的君主,却把自己的臣子舜推尊为君主,舜是臣子,却把自己的君主尧贬为臣子。商汤王、周武王是桀、纣的臣子,却杀了桀、纣自立,这不是鼓励天下人为了名位造反吗?
我们知道,尧舜禅让是儒家津津乐道的尚贤,汤武革命是儒家津津乐道的顺天应人。但到了韩非子嘴里,尧舜禅让是悖逆,汤武革命是犯上作乱。
在儒家的叙事中,尧舜皆是贤人,有道德、有智慧,但在韩非子眼中,这哪是什么贤人,不是糊涂蛋就是弑君弑父的乱臣贼子。韩非子眼中的贤人是什么样的人?“所谓贤臣者,能明法辟、治官职以戴其君者也。”贤臣就是能够彰明法律,治理臣下,忠于君主的人。用四个字概括,就是“忠君听法”之人。
忠君与听法名为二,实为一,因为法律反映的是君主的意志,具体的条文也是大臣遵从君主之命草拟并经君主同意的结果。如此一来,法家的道德观就一个字—“忠”。
儒家也讲忠,但儒家的忠不是无条件的,孔子就说:“君待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反过来理解也成立,君如果不能待臣子以礼,臣子也没必要忠于君主。
还有一点不同,法家忠君是唯上意是从,而儒家讲的忠是要对黎民百姓负责,因为在君主之上还有个道。所以孟子说:“教人以善谓之忠。”如何侍奉君主?孟子说:“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吾君不能谓之贼。”敢于责难君主,指摘君主的过失,才是恭敬,认为自己的君主不能行善,这样的人就是乱臣贼子。
按孟子的观点,韩非子之流绝对是乱臣贼子。因为他们从不教君主行善,天天怂恿君主严刑峻法对付臣子百姓,以毒辣的手段树立君主的绝对权威。
但历史的吊诡就在这里,老百姓喜欢的儒家最终却被老百姓厌恶的法家击败,专制的鼻祖秦始皇烧了儒家的书,差点把儒生都杀光了。秦之后的儒家表面上夺回了地盘,但实际上其学说到底几分是儒,几分是法就说不清了,实际上表是儒,里是法,起基础作用的是法,起粉饰作用的是儒。
以忠君作为道德观、价值观的核心,韩非子自然而然推出了他的伦理规范,“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顺则天下治,三者逆则天下乱,此天下之常道也。”
韩非子这段话,到汉儒董仲舒那里,就成了“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有人为此辩护,说国家、家庭总要有个主事者,“三纲”不过是说,君主是国家的主事者,父亲和丈夫是家庭的主事者罢了。这样的说法有意混淆问题的焦点,云淡风轻,似乎君主专制在中国历史上从未出现过。
其实韩非子把此段话的意义说得很清楚了,“明王贤臣而弗易也,则人主虽不肖,臣不敢侵也。”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种秩序不违背,君主与臣子的关系就不会改变,即使君主不贤明,甚至是个坏蛋,臣子也不敢侵犯。“三纲”维护君主绝对地位的目的已经跃然纸上。
韩非子举例说,如果三者乱了,就会出现齐国的田氏取代姜氏当政,宋国的戴氏取代子氏当政的情况。
田氏与姜氏、戴氏与子氏,不过是统治阶级内部狗咬狗,谁输谁赢与百姓没什么关系。但为了争夺“民心”,他们出台一些讨好百姓的政策,百姓何乐而不为呢?比如田氏为了讨好百姓,小斗收租,大斗借粮,百姓纷纷说:“田氏取代姜氏,不是挺好吗?难道要让一个不关心百姓死活,只顾自己骄奢淫逸的君主统治吗?”
韩非子只为君主着想,但站在百姓的角度,韩非子就是一个十足的坏家伙。
韩非子说,所谓忠臣,不使君主处于危境,所谓孝子,不非议父亲的作为。孝子“不非其亲”容易,但臣子“不危其君”难为。
为什么?父子有骨肉之亲,而维系君主的不过是利益。这一点韩非子说得特别明白,臣子愿意侍奉君主,替君主卖命,不过是贪图君主的爵禄罢了,因此,你可以看到,一个王朝的盛世,歌功颂德、大拍马屁的阿谀之徒遍布朝野,一个王朝步于衰亡,忠心耿耿的人没几个,昨天还唱颂歌的人转眼间替别人吹喇叭去了。
韩非子说要使臣子忠诚于君主,不外乎两手,一是爵禄,听我的有好处;二是刑罚,敢背叛我关你、杀你、杀你全家、灭你三族、九族、十族。君主这么残暴,因此君主一旦失势,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再正常不过。
但帝王们心虚啊,他也知道只凭爵禄和刑罚不一定靠得住,韩非子说:“禁奸之法,太上禁其心,其次禁其言,其次禁其事。”怎么禁心呢 ?就是要让你心中只有忠君的想法,没有别的道德观、价值观的存在。所以,韩非子极力攻击儒家、道家的学术思想,帝王们删书、禁书、焚书也就不难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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