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栋的害羞远近闻名。在女人,尤其是美女面前,他总是自然而然地自卑起来。无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他总感觉很不得体,尴尬万端。他的眼光又出奇的 好,一般人见到美女总能找出不少缺点来,他却怎么也找不出。别人认为乏善可陈的丑女他也能找出好多动人之处。所以,就有一个笑话说方栋见到母猪都会脸红。
有不少女人暗地里很欣赏他这种脸红,因为在这个年代能够懂得羞耻的男人实在少之又少,方栋能为不值得羞耻的事情感到羞耻,难免让她们惊叹。但,欣赏也好, 惊叹也好,她们并未因此就对方栋更仁慈一些。她们制造种种圈套,设置种种谜团,让方栋变得越发害羞了。她们刻意保护着方栋的害羞,生怕它遭到伤害。
方栋呢,对自己这个毛病简直恨之入骨。它让他感到孤单,落寞,绝望。在羞涩的背后,他渴望着女人,因羞涩而更加渴望,因渴望而更加羞涩。他想破茧,但破茧 颇不容易,越想越不容易。也许最简单直接的方法,就是找一个提供性服务的场所,花钱找人来摧毁自己的羞耻心。但是,哪怕不考虑经济问题,这第一步又怎么迈 出去呢……好多次,好多次,他从一条花街经过,站在门口那里斜坐的或老或少,或美或丑的女人冲他招手,微笑,喊叫,他把自己的羞涩伪装成冷漠,急匆匆地走过 了。
怎么办,怎么办呢……方栋越是追问自己该怎么办,就越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无奈之下把自己搞成了偷窥狂人。有些热衷于偷窥的人本来是能够通过正常渠道来满足自己的愿望的,这些人的偷窥带着一种哲学的,纯净的,自由的气质。方栋的偷窥,是压抑的,浑浊的,庸俗的,但对方栋来说,又像新鲜空气一样必要。所有的出路都已经堵死,除了偷窥,也只能偷窥。火上浇油,火只会越烧越旺,对此他洞若观火,但他找不到水,只能找到油。这真是绝望的悲剧,悲剧的绝望。
为了偷窥,他成了蝇王的老客户。每当他被渴望折磨得不行的时候,或者当他无聊到想让渴望为自己提提神的时候,就把灵魂抵押给蝇王,借一只蝇子用。蝇王在那里悠闲地把玩着他的灵魂,他则急切的利用借来的蝇子贪婪的看着,看着。
和蝇王作的第一笔交易是在学校的公共厕所里。突然听到隔壁的女厕所里有自己心仪的女生的声音,他就发了大愿,暗暗祷告说:上帝啊,为何你给了我这样的愿望,却又总不是让它实现呢……如果不能——至少让我看她一眼吧,我宁愿为此变成一只蝇子!
刚发完大愿,蝇王就出现在他的面前,瞪着硕大透明的眼睛,扇着硕大透明的翅膀,幽默地打量着他。
他说:看上去,你长得不大像上帝啊。
蝇王嗡嗡地大笑起来:多谢你的夸奖。我当然不像上帝,上帝那个家伙老迈昏庸,啥屁事儿都不管,你活得这么痛苦他连问都不问一声,哪像我啊,嗡嗡!小兄弟,你的心事我都知道,我很欢迎你成为我家族的一员,而且,哪怕你不付出任何牺牲,我照样会满足你的。你看——
说着,蝇王举起细小的前爪在空中轻轻一弹,弹出一只蝇子,蝇子一下子把方栋的眼神抓了过去。眼神跟着蝇子飞过隔墙,看到了正在下蹲的那个女生。仿佛是为了 让他看得更仔细一点,她往下蹲得极为缓慢。那魂牵梦萦的,那袅袅婷婷的。她的美丽像一朵一朵的小花,一朵一朵地开放着。
方栋不是傻瓜,明白蝇王为何会把蝇子借给他,明白蝇王从他这里得到了什么。可是他并不在意,自己的灵魂后来不是又回来了吗……灵魂刚回来的那一刻,会对自己的身体很嫌恶,可是这毕竟是自己的家啊,虽比蝇王给他提供的宾馆简陋,住住也就习惯了。
偷窥并不能满足他真正的欲望,却可以缓和欲望带来的紧张。这种紧张若任其自然发展,会把自己搞得烦躁无比。他的灵魂对 肉体这种周而复始,去而复来的欲望厌恶透顶,他的肉体又嫌灵魂对自己总是碍手碍脚。为了它们的和解,方栋只得把灵魂抵押给蝇王,换来蝇子去偷窥。所以偷窥不仅是满足了肉体的需要,更满足了灵魂的需要,好让魂儿暂时离开这个沉浊的肉体,到别处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哦,哦,他看了那么多,那么多的女人!女人们从来不知道,不知道她们在洗澡的时候,在照镜子的时候,在出卖青春的时候,在与丈夫或者情人做爱的时候,总会 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们,恐怕跟她们说了她们也不相信。愿神赐福她们!因她们不知道,她们有福了。因她们不相信,她们有福了。
方栋用租借来的魔鬼的权力看到了她们的秘密,却变得像上帝一样超然和悲悯。他看到的不仅仅是她们的肉体,还有她们内心深处的痛苦,烦恼,忧伤。女人们不懂得他懂得她们,还是继续轻蔑她。
有一次,他终于下定决心,要拯救一个女人的命运了。这个出卖青春的女人,她的美丽让他忧伤不已,她的青春在日渐凋零,不可以再耽搁了。鼓足勇气,他表达了 自己的爱,并没有向女人透漏他知道她的秘密,可是女人却断然回绝了他,给了他极大的羞辱,他一时冲动要当面向女人说出她的秘密,可是却忍住了。
虽然忍住了,他却无法克制自己对她的愤恨,更无法克制对这种愤恨的愤恨。他拼命想为自己找一个理由,一个她拒绝自己的,可以让他接受的理由,为什么,命运 为什么这么荒谬,无情,残酷,呢,呢。如果说她知道自己是一个偷窥狂,因此而鄙视自己,这倒也罢了,可是她又如何能知道!难道——难道蝇王出卖了自 己……或者,或者是上帝为此愤怒了……哦,上帝。
想到上帝,他哼了一声。他从来没见过上帝,他不知道上帝在哪里,是活着还是死了,如果他还在,也肯定是一个喜欢在暗中与自己作对的卑怯的家伙,也是一个不敢露面的偷窥狂。蝇王更正大光明,更可爱。
可是,蝇王真的可爱吗……想到蝇王,他肚子里涌上来一阵恶心。他厌恶上帝,厌恶蝇王,厌恶这个世界,厌恶这个世界的创造者,厌恶自己的创造者,厌恶一切的一切,厌恶自己的厌恶。
明天我要逃走,逃走,像一头,一头疲惫不堪的驴子。他做好了这个打算,就骑上一匹老迈昏庸,形销骨立的驴子,离开了这个让他伤心的城市,走进了荒野。
荒野里除了沙土和砖块之外,就是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偶尔看见几棵枯草,驴子就会停下来啃上半天,舔上半天,再磨蹭上半天。就在这样一个空当里,他听到了身后的马蹄声。
马来得太快了,等他反应过来,马车已经消失在血色黄昏里。夕阳下,只看见一个小红点正在离自己越来越远。自己和驴子身上则多了一层灰土。
方栋呆了。马车里是什么人呢……是何等美丽的一个女子呢……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确信马车里是一个绝色女子。
蝇王啊,原谅我从前对你的诅咒,再帮我这一次吧。
蝇子飞起来,落到了最安全的地方——马尾巴上。车的颜色,马的颜色,天边晚霞的颜色,都是红彤彤的。连车上的竹帘子都是红的。
马依然在飞奔。他讨厌这只趁自己拉屎的时候飞上来的蝇子,为何他不留在那里吃屎,偏要沾在自己身上呢……但是蝇子贴在马尾巴上,马无可奈何,只有没命地飞奔,忘掉这小小的烦恼。
透过帘子,可以看见有个绰约的身影在车里坐着。方栋定了定神,把蝇子赶到竹帘上。马长出了一口气,步伐也放松下来。方栋从帘子缝里往里一瞅,里面空空如 也。蝇子从帘子缝里钻进去,在里面转了几圈,感觉这里远不如马屁股有趣,就又钻了出来,在车的周围爬了一圈,嗅到一股浓重的腥味儿,兴奋起来。
马车停在一座城堡前。城堡白得有点吓人,像是一个垂死的少女。城门紧闭,寂无声息。马也安静得出奇,仿佛它刚才并未疾驰如风。来势汹汹的西风冲到城堡跟前,不小心绊了一下,呜哩哇啦呻吟了几句,又趔趄着前行了。
方栋回头一看,发现那头驴子居然驮着自己赶了上来,真难为它了。可是这匹马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它正在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矮下去,终于瘫倒在地上,圆睁着血红血红的眼睛,死掉了。蝇子不顾方栋的呵斥,飞到马身上乱爬起来,寻找着下嘴的地方。
此时,从古堡里飘荡出被风吹得支离破碎的歌声。
我多么想做一个……
做一个流浪歌手的情人……
每年秋季的
每年秋季的最壮美的那个黄昏
你乘坐的大车来到我的窗前……
接着
空气中便颤动起你灿烂的余震
我看着你看着我
一切空间与时间都在缩紧
你的长发像琴弦
鞋子上沾满了异地的风尘
我的眼睛流向你的眼睛
有人推开我的门
从楼梯口迤逦而上
打破了镜子
打破了
我的心
让我告诉你说我是一个
一个流浪歌手的情人
不信
……你问上帝去,他
堵死我的耳朵
只为了让我
让我听到
听到你的声音
歌声凄美得让人不忍卒听。城里那个女子却一遍又一遍地唱着,唱着,把方栋和那头驴子唱成了石雕。
直到那头蝇子吃饱喝足,从马身上抬起头,方栋才一下醒过来。城堡的石门不知何时已经开了,从里面飘出一个全裸的女人。
这时方栋所见过的最丑陋的女人。她还有四肢,还有五官,可是,她全身上下却长满了大大小小的乳房,乳房上长着各色各样的阴唇。所有的阴唇都张开着,都在唱着同一首歌:我多么想做一个……
女人飘到马的旁边,抱着马脖子将马扶起来。蝇子没来得及飞走,被她拍死了。她正背对着方栋,背上那些阴唇像一只只深不可测的眼睛,漠然地打量着他。
它们还唱着那首歌,但他又听到另外一些声音在问:你终于来了么你,你终于来了么你……
女人翻身上了马,方栋想:她为何不掀开竹帘看看自己的情人是不是在里面呢……惊恐之中,他忘记了闭上双眼。他看见那匹红马驮着女人,拉着大车,向着夕阳 飞奔而去,他再想闭眼已经来不及了。马蹄和车轮扬起的灰尘不但遮挡了他的视线,还侵入了他的眼睛,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了。
方栋低下头想把沙尘揉出来,忽听见耳边嗡嗡一阵轰鸣,接着就有两只细小的脚爪扣住了自己的脖子。
蝇王在他耳边咬牙切齿地说:我的孩子让你害死了,我的孩子,你这个混蛋把他害死了。还我的孩子!你还我那个亲亲爱爱的孩子!你要是不还,我永远都不会把你的灵魂放回来!
方栋拼命把蝇王的脚爪扯开,抱住驴脖子咬着驴耳朵说:驴儿,驴儿,咱们回家吧,回老家吧。眼前,已经是一片黑暗。
好在驴子的眼睛没瞎,驮着他回到了阔别已久的老家。母亲见到他很吃惊,但很快镇定下来,请了一声给他看了看,说这不过很普通的害眼,用点药,很快就会好。
但他知道这不是普通的害眼,用了药以后,眼睛不再肿痛了,但怎么都睁不开。他让母亲替他分开眼皮。母亲这才告诉他:他的眼睛一直是睁着的,睡觉的时候都闭 不上。只是,只是他的瞳人是暗淡的,他的眼里是干涩的,像一口枯井。说着,母亲就哭起来,她在背地里已经不知道哭过多少回,但她却觉得只要瞒着儿子,就仿 佛他的复明还有希望似的,现在一说出真相,这希望就像儿子的瞳人一样黯淡了。
方栋也想哭,却怎么也挤不出眼泪,就厌恶起母亲的哭声来。
更让他厌恶的是,蝇王又来骚扰他了,把他的灵魂也带了来,像抽鞭子似的,把他的灵魂一鞭一鞭抽到他身上。
他听见母亲说:孩子啊,没事儿,没事儿,咱们花多少钱也要把你的眼睛治好,娘求神保佑,求佛保佑,求菩萨保佑,怎么也要把孩子的眼治好……他就越发厌烦 起来,他想喝斥母亲说:我不信什么……就听见蝇王嗡嗡地在他耳边说:还我的孩子,还我的孩子……
方栋疯狂地挥舞着双手说:滚!滚!滚开!
母亲哭着说:栋栋,栋栋,你别这样。你的眼一定会好的,娘就是不要自己这双眼,也会把你的眼治好的……
有一天,他并不知道是黑夜还是白天,他正在听一个盲人拉二胡,母亲兴冲冲地冲进来。他听见她的脚步,故意装出很专注的样子,不理会她的兴奋。曲终,母亲 的兴奋似乎有点退却,但还是强撑着对他说:栋栋,你有救了,刚才有个和尚从门前经过,给了我一本佛经,说把这本经念给你听听,你的眼就会好呢……
什么和尚……
就是一个游方和尚,衣服很旧了,但是很干净;年龄很大了,但是很康健,说话轻声细语的,他说……
什么经……
是……是佛说什么什么大光明经,这几个字我不认识,等会儿查查字典给你念念听听。
我不听。听这个还不如听阿炳呢。
阿炳要听,光明经也要听。这位和尚一看就不一般,他一来就知道你,就知道你有病……
我眼瞎了谁不知道,还用他说。
不光这个,他还说了好多呢。说出来恐怕你不相信,他走的时候我要给他钱,他说啥都不要,我就送给他一件衣服,偷偷把钱塞到里面了。
你给他钱干什么……他们这些人就是靠这些歪门邪道来骗钱的!
说到这里,方栋又听见蝇王嗡嗡的笑声。说得好,说得好啊!蝇王从背后抱住他,用毛茸茸的爪子在他身上乱挠,把长长的嘴伸进他的耳朵,可是,你什么时候才还我的孩子呢……呵……
说着,蝇王把方栋的灵魂使劲捏了一下,魂儿像小老鼠一样痛得尖叫起来。
方栋堵住自己的耳朵大喊道:我不听!我不听!滚开!不要烦我!
在一片嗡嗡的噪音中,母亲苍老,柔和而又坚定的声音还是传过来: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嗡嗡——南无——嗡嗡——佛!
蝇王紧紧抱住他说:这本书上说的都是狗屁,根本救不了你。谁都救不了你。你只有两条路走,或者把我的孩子还给我,或者把你的灵魂永久性地卖给我。喏,这是合同,你只要在上面按个指印,一切就都ok了。你不但会复明,还会获得超人的能力,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
滚开!方栋大叫道。
母亲的声音又传过来: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她在念第二遍。
方栋实在累极了,在一片噪音中昏睡了过去。
醒来后,眼前依然是一片黑暗。耳边一片静寂,似乎确实在夜里。方栋的心就开始下沉,可是忽然想到睡前的一幕,是不是也可以说是一“幕”呢,他感到了滑稽,居然哧哧哧地笑起来。
笑声当中,他听见母亲轻声问自己:栋栋,你醒了吗……想吃点什么……
他好不容易得来的一点好心情一下熄灭了。这样的懊恼和屈辱,简直就和手淫到了关键时刻突然闯进来一个人一样。现在,他已经不可能再去手淫了。他已经无法确知周围是否有眼睛在注视着自己。他忽然明白了:自己最反感的不是自己看不到别人,而是自己无法让别人看不到自己!
为了保护自己最后一点私密空间,保护自己最后那点可怜的自由,他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恼怒,问母亲说:你还没睡吗……
我在你旁边睡了一会儿,听见你笑,就醒了。想起什么高兴的事了……
没什么。娘,我想问你,你昨天给我念的经我只听清楚一两句,一开头说,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后面的是什么,佛在哪里呢……
佛在——母亲一时语塞了,你看看,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佛在哪里来着……那个地名好长来着。你别着急,我点起灯,再给你念一遍你听听。
不,娘你别着急。你先把经上的意思给我讲讲。
母亲一下子兴奋起来。这本经可是太好了。上面说的道理太好了。什么因果报应啊,色即是空啊,精严持戒啊,清静念佛啊,境由心造啊,无量光明啊,……
方栋听得烦不胜烦,打断她说:你先说说什么是因果报应吧。
因果报应就是——
就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对不对……。可是,你先告诉我,我究竟犯了什么错,要受到现在这样的报应……。那些在大地震和洪水当中 丧生的人们,他们又犯了什么错,要遭受那样的报应……我姐姐又犯了什么错,年纪轻轻就死于非命……你要说这都是前世造的恶业,请问我为什么要为和我毫 无关系的前世负责……谁又能向我证明确有前世和来生……佛若有大神通,为何不让善恶都在此生得到果报,让所有人都深信不疑……明摆着因果报应是一个 漏洞百出的理论,无奈之下才拉出前世和来生这套轮回理论来弥补。况且,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一个众口交誉的好人,转眼之间又被骂成恶棍,一个十恶 不赦的坏蛋,顷刻之间又被说成推动进步的伟人,又何曾有过什么标准!又有一些时候,一些人一片好心却弄得别人非常痛苦,又有一些人本是恶意却给我们带来了 幸福,他们又该得到怎样的果报呢……如果佛真的存在,就让他现身来回答我的问题!既然他不出来,那就证明他早就死了。想当初他发明这套理论,也不过是替有 权势的人吓唬吓唬老百姓,让他们守规矩,不惹是生非,自己也好从掌权者那里讨点残羹剩饭吃。这本来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我们的生活,充满了荒谬,混 乱,哪里有什么秩序可言……哪里有什么道理可言……若佛说人生乃一噩梦,四大皆空的话,我还可以相信,但千万别跟我提什么因果报应!既然一切都是空 的,又哪来的因果……这不是打自己的嘴吗……
方栋越说越激动,说的时候他听到蝇王用巧克力一样甜的声音向他耳语道:说得好,说得好,说得太好了。你说得比佛说得强多了。你不但驳倒了佛的胡言乱语,也驳倒了一切宗教家和道学家的歪理邪说,继续讲下去,讲下去。
在宣泄般的诉说中,他体验到一种异样的兴奋和快乐。他感觉到自己变得空前强大,把所有的神佛和他们的信徒都踩在了脚下。可是,到了最后,他突然意识到已经 不是自己在说话,而是蝇王在鼓动着他的唇舌,替他说话。母亲呢,根本没有听他的滔滔雄辩。她又开始念经了。空气中有火的气息,显然她已经点上了灯。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
他顿时感觉很疲惫,很空洞。蝇王似乎也累了,趴在他身上呼哧呼哧地喘气。
他问蝇王说:那么你告诉我,既然佛说得不对,既然生命是荒谬而无聊的,那么,你告诉我,我为何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又为了什么而活着……
蝇王一愣,说:这我哪里知道。我要跟你说是为了探求真理的话,你肯定要骂我庸俗,我要跟你说是为了寻找自我的话,你也能把我驳倒。这个问题么,还需要继续考虑,其实很多人不考虑不也活得好好的……你的问题就在于考虑的问题太多了。
方栋冷笑了一声,说:那么,你再告诉我,一时佛在,佛到底在什么地方……
蝇王说:我和他非亲非故,我怎么会知道。你刚才不是已经讲了吗,佛已经死了,死了就没有了。佛现在只剩下一个称号了。
我再问你,如是我闻,这个我是谁……
我就是你啊,你不是方栋嘛。
哼!方栋也已经死了,方栋也只剩下一个称号了。方栋以前是一个偷窥狂,现在是一个瞎子,我想知道:我是谁……
这时,他听见母亲念道:南无——佛!这一遍经又念完了,他就又问蝇王:为何说南无佛……为何不说东无佛,西无佛,北无佛……
蝇王笑道:这个很简单啊,说这句话的人肯定是站在北极点上,他无论往哪里看都是往南看,他无论往哪里看都看不见佛,他当然要说南无佛嘛。
方栋说:往哪里看都看不到佛,是不是因为佛就在这里……
蝇王一愣:哪里……
这里。
蝇王的声音不自然起来:这里哪有佛,佛要在这里,我还会在这里吗……别讨论这种无聊的问题了。听我给你唱首歌好不好……我多么想做一个——
方栋说:南无佛。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南无佛。
没意思念他干什么,你不想听我唱歌吗……
不想。南无佛。
我以前还以为你是一个蛮有趣的人,现在才发现你这人居然也这么庸俗而乏味。只有那些弱智儿和神经病才会一遍又一遍地念这些东西呢。你念这个也不怕人家笑话。
不怕。南无佛。
蝇王的声音变得凶狠起来。你别忘了,你的灵魂还在我手上,你再不作决定,我就把它弄死了。你听听——
方栋听到自己的灵魂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他又念了一声:南无佛。
哼!蝇王悻悻地飞走了。
方栋终于找到一个驱赶蝇王的方法,真是惊喜无限。他开始主动要求母亲给他念经,以前听不进去的经文也开始落到心里。自己的烦闷虽未能全部消散,却也如冰山映日,渐渐开始融化了。
然而蝇王并不善罢甘休。他还是不断地来骚扰方栋,方栋每听见一句经文,蝇王就在旁边嗡嗡老半天,摆出一大堆论据来证明这句经文是胡说八道。方栋既不与他辩论,也不跟他解释,只是一句一句地念南无佛。
蝇王没有办法,就在方栋忘了念的时候和念累了的时候找他,变换了花样来蛊惑他。我们不是好朋友吗,就为了那件小事伤了和气多不值得。我让你暂时看不见,也只不过和你开玩笑闹着玩儿,谁想着让你永久性失明了……现在我马上就可以让你恢复视力。你看着,
方栋眼前一亮,看见一个生平从未见过的绝色女子。女子笑盈盈的看着他,说;陪我玩玩好吗。我好寂寞啊。
方栋说:好啊。南无佛。
女子忽地变成了蝇子,转了几圈飞走了。
方栋的复明引来了好多好多的拜访者。连素不相识的人也大老远的跑来看那只失而复明的眼睛。他们看到他的一只眼睛完全成了白眼珠,另一只眼睛却成了两个瞳人。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对于来客的问题方栋一律笑而不答。但只要母亲在场,她肯定会不厌其烦地讲述一个关于母爱的伟大的故事。
蝇王又嘤嘤地凑在他耳边说:你的老妈真的好烦啊。你的复明本来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她却把功劳全揽到她身上去了。
方栋说:你说得也不无道理嘛。南无佛。
蝇王从他耳边飞开,在屋里那些人的头顶上盘旋。他的背上端坐着一个女子,虽极细小,却仍然可以认出正是去年在城堡前见到的那个女子。她的身体已经脱去了那些多余的器官,变得像美玉一般晶莹洁净。她冲着方栋摆了摆手,想起了多年以前自己所作的几句蹩脚的歌词:
我的生命不是
不是那屋檐下的风铃
伴着宇宙的呼吸
哭泣嘤嘤
我的生命恰似
恰似水面上的浮萍
傲然嘲笑
莲花的玉立婷婷
她就笑了。
聊斋志异 瞳人语
长安士方栋,颇有才名,而佻脱不持仪节。每陌上见游女,辄轻薄尾缀之。
清明前一日,偶步郊郭。见一小车,朱茀绣幰;青衣数辈,款段以从。内一婢,乘小驷,容光绝美。稍稍近觇之,见车幔洞开,内坐二八女郎,红妆艳丽,尤生平所未睹。目眩神夺,瞻恋弗舍,或先或后,从驰数里。忽闻女郎呼婢近车侧,曰:“为我垂帘下。何处风狂儿郎,频来窥瞻!”婢乃下帘,怒顾生曰:“此芙蓉城七郎子新妇归宁,非同田舍娘子,放教秀才胡觑!”言已,掬辙土扬生。生眯目不可开。才一拭视,而车马已渺。
惊疑而返。觉目终不快。倩人启睑拨视,则睛上生小翳;经宿益剧,泪簌簌不得止;翳渐大,数日厚如钱;右睛起旋螺,百药无效。懊闷欲绝,颇思自忏悔。闻光明经能解厄,持一卷,浼人教诵。初犹烦躁,久渐自安。旦晚无事,惟趺坐捻珠。
持之一年,万缘俱净。忽闻左目中小语如蝇,曰:“黑漆似,尀耐杀人!”右目中应云:“可同小遨游,出此闷气。”渐觉两鼻中,蠕蠕作痒,似有物出,离孔而去。久之乃返,复自鼻入眶中。又言曰:“许时不窥园亭,珍珠兰遽枯瘠死!”生素喜香兰,园中多种植,日常自灌溉;自失明,久置不问。忽闻其言,遽问妻:“兰花何使憔悴死?”妻诘其所自知,因告之故。妻趋验之,花果槁矣。大异之。静匿房中以俟之,见有小人自生鼻内出,大不及豆,营营然竟出门去。渐远,遂迷所在。俄,连臂归,飞上面,如蜂蚁之投穴者。如此二三日。又闻左言曰:“隧道迂,还往甚非所便,不如自启门。”右应云:“我壁子厚,大不易。”左曰:“我试辟,得与而俱。”遂觉左眶内隐似抓裂。有顷,开视,豁见几物。喜告妻。妻审之,则脂膜破小窍,黑睛荧荧,才如劈椒。越一宿,幛尽消。细视,竟重瞳也,但右目旋螺如故,乃知两瞳人合居一眶矣。
生虽一目眇,而较之双目者,殊更了了。由是益自检束,乡中称盛德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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