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今年不知怎的,蜀国从春季开始大旱,饥荒席卷了边城葭萌。百姓们捧着枯死的禾苗,坐在干裂的田埂上泣涕如雨。有些穷乡僻壤为了求雨,甚至听信巫师的鬼话,残杀活人当祭品。不少饥民逃入深山,与野兽争食。
灾情持续数月,乱象丛生。蜀王的弟弟苴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为了拯救自己的封邑,他赶紧派出两批使者出去借粮。一路去了秦国汉中,从南郑县令那里带回一万石粟;另一路去了巴国首都江州,巴王资助了二万石稻。葭萌的饥荒稍缓。
恰在此时,雨水终于从天而降,万民欢呼,响彻全城。
城中街道上,成百上千的蜀民五体投地,拜谢上天赐雨。唯独一位长髯老者始终屹立不动。他面如枯槁,身着淡黄色的粗麻短褐,左手挎着装满野菜和树皮的竹篮,右手拿着一把沾着草汁和泥巴的镰刀。一刻之后,乌云未散,雨却稀稀拉拉,很快停了。众人大失所望,怨声载道,但谁也没敢站起来。
老者却用镰刀指天大笑道:“老天哦,不着急,雨慢慢下,把地淋透,葭萌的士民肯定杀猪敬你噻!”周围的人顿时对他议论纷纷,指指点点,但他毫不在意,反而向着乌云比划了两刀。
“大师兄,你还是真是一点都没变,别来无恙!”
黄衣老者听到这话,猛回头看,只见一位戴冠佩剑的紫衣老者、一个手里提着一只鸡的绿袍中年人,中年人拉着一名戴斗笠的绛红衣小童。来人正是人称“卫公”的秦国客卿卫得臣,以及他的家臣恶夫、小隶臣不仆。
不仆问:“恶夫叔叔,他是谁?”
恶夫小声说:“他是魏国人尸佼,商君的大弟子,主君的大师兄。”
“怎么是你?”尸佼看到脸色阴沉的卫公有些惊讶,“此处不是说话之地,随老夫来。”
他领着三人出城,沿江畔一路西行。干旱让嘉陵江的水位下降,岸边露出了大片鹅卵石。纤夫们光着膀子,喊着号子,拉着船只在弯如镰刀的水道上奋力前行。他们来到一座依山傍水的小渔村。尸佼住的吊脚楼在渔村最里头,背靠云雾缭绕的悬崖峭壁。
尸佼进屋后把东西一放,自己去火塘生火。众人随即围着火塘入席。卫公本想上前帮忙,不仆已经先一步从尸佼手中拿过火镰与火石。火光顷刻间照亮了阴暗狭小的厅堂,在墙上映出长长的影子。厅堂里的摆设很简陋,最扎眼的是一个放在角落的大竹箱。
“真没想到,小子驷会派你来,你竟然会答应。”尸佼跟卫公说话,眼睛却一直在打量不仆。
“师兄真豪杰也!全天下,也就你敢这么称呼秦王。”
“哼,你私底下叫得还少吗?只怕老夫一月才念叨他一遍,你在家一天至少要骂他三回。”
“还是师兄懂我,不愧是师兄弟里第一狡猾之人。”卫公大笑。
“收起你假惺惺的笑脸。”尸佼板着脸说,“咱们师兄弟里,就数你最记仇。说吧,当初我不告而别多年,没跟师父和你一起反抗小子驷派的兵,你准备怎样骂我?”
卫公冷笑道:“老东西,你就这么盼着挨我骂么?”
尸佼说:“你想骂最好快骂,老夫在信中已经说过……我时日无多,过了这回,恐怕就听不着了。”
“你没开玩笑?”卫公的笑容消失了,猛然揪起尸佼的衣领说,“快说,到底怎么回事?还有没有法子救?”
“我没工夫开玩笑,抓紧时间说正事。”尸佼挣脱卫公的手,整了整衣领说,“小子驷是不是决定灭蜀了?”
“没错。他们要我请你……”
“等等,老夫今天突然不想谈公事了。师父他老人家向来尽公不顾私,我这不孝徒偏要先把私事聊清楚,否则我绝不答应你们的任何要求。咱师兄弟可不光你一个犟种,就算你骂我一万句,我也不改。”
恶夫看不下去了,嚷嚷道:“尸子,我家主君身子骨不比您强。他跋涉千里来此地,路上病了三回,今早还吐了……”
“恶夫!”卫公厉声道,“弄点好吃的去,不要让尸子看笑话,马上!”
恶夫知道卫公性格要强,只好悻悻走向厨房。他嘴上没嘀咕出声音,看表情也知道是在说牢骚话。
不仆被吓了一跳,埋头给火塘添了根柴火,不敢抬头看卫公的表情。
“不仆,把门关上,到门外候着,不许偷听。”
不仆乖乖地向卫公和尸佼行礼告退,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八岁的小孩子实在很难忍耐住好奇心。他犹豫再三,还是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透过门缝往里头看。按他的理解,主君只说不许偷听,没说不让偷看。
尸佼与卫公俩人大眼瞪小眼,硬是冷场了半个时辰。不仆虽年幼,却是很有韧劲,还是不顾疲惫,一动不动地趴门缝。
终于,尸佼捶了捶发酸的老腰,先开口说:“先说你的私事,还是先说我的私事?”
“还是师兄懂我。你也注意到我带来的那个孩子了,你老实说,他有没有将军之相?”
“他是你什么人?”
“刚买不久的小隶臣,跟师父一样是卫国濮阳人。”
“只怕以后就不是隶臣了吧?”
“别东拉西扯的,你就说他有没有将军之相。”
尸佼不顾礼仪,躺平在地上说:“老夫啊,不看相好多年了。”
“老匹夫,卖什么狗屁关子。你是看出了什么不敢说,还是老眼昏花看不清了,给我个准信。”
“个个都来找老夫看相。老实说,看个屁,大丈夫当为则为,管他前途吉凶!”
“你还有脸说,咱师兄弟就你最爱遇事先问吉凶,以前老挨师父骂。”卫公拍案怒道,“你追随师父,只因占卜跟随其他权臣名士的结果是凶,唯有跟着师父是吉。你用卜辞大凶劝师父功成身退,早日离开秦国,师父没听,你就抛下我等自个不辞而别,整整二十年杳无音讯,今天却跟我说大丈夫不该预问吉凶!呸,胆小鬼!伪君子!不孝徒!丧家犬!”
“你看你,还是骂了。你骂得不错,但老夫刚才也是真心话。”尸佼面不改色道,“师父说得对,卜问天命不如尽人事。老夫帮他出谋划策,立功无数,可结果呢?他的下场固然是凶,可我的下场算是吉么?”
“至少你过了二十年逍遥自在的日子。”
“你在栎阳当有爵君子太久了,饱汉不知饿汉饥!你看看我的菜篮,一遇大旱就得啃野菜树皮的人,谈何逍遥自在?”
“那是你自己选的,你本来命该如此。”
尸佼闻言冷笑道:“呵呵,命该如此,这话谁说都可以,唯独你没用资格。如今师父他老人家不在了,有个秘密,老夫可以告诉你了。”
“什么秘密?”
“若按相术论,你卫得臣就该一辈子贫贱,岂能当上秦国客卿?”
“此话当真?我不信。”卫公如遭晴天霹雳。
“那还能有假?当年我骗你说‘你命硬,天所授,虽贱必贵’,你就笃信不疑。哼,你可别怨我,都是师父的命令。你也不是省心的玩意,要是我说真话,他怕你不敢与狗屁天命一争,才出此下策。他猜得一点都没错,你要不是被我骗了几十年,就是个可怜兮兮的怂包,哈哈哈哈!”
卫公顿时感到一阵眩晕,心口隐隐有刺痛。多年来,他就凭着“天所授,虽贱必贵”的信念活着。即使二十年前被秦惠文王投入大牢,他也相信吉人自有天相,果然最后得遇特赦。怎料自己深信不疑的天命居然始于一个谎言。他身子晃了晃,向右边栽倒伏地。
扒门缝的不仆吓了一跳,哭着推开门扑到卫公身上使劲摇。“主君!主君!主君!”
尸佼慌了,抱起卫公说:“师弟,师弟,你怎么了?是我说太过了,对不起。师父跟我打赌说你一定能改变贱命。结果你自胜者强了,他赌赢了,那我用相术判断人之命运有何意义?不如学咱师父随便哄个人。”
他急忙给卫公诊脉,又扒开卫公的眼皮看了看眼睛,顿时眉头一皱,随手就把卫公丢到地板上。
不仆哭喊道:“尸子,主君还活着么?”
尸佼说:“放心,他没事,跟老夫耍赖呢。你不晓得,他小时候最喜欢装病装昏,让人去哄他了,连师父都敢骗。你莫管他,把眼泪擦了。”
“哦!”不仆抹了抹眼泪,冷不丁问,“尸子,不仆是贱命么?”
“你问这个做嘛?”
“主君他想知道。”
“那你自己呢?”
“主君想知道,不仆也想知道。”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我……不知道。但是主君一定知道。”
“瓜娃子。你既然叫‘不仆’,何不假戏真做,弄假成真?”
不仆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不太懂。”
“不懂不碍事,以后迟早会懂。你且记住,没有人天生就该是条烂命,大丈夫认准的事,想干就干,莫怕前途未卜。懂了吗?”
不仆还是摇摇头。
尸佼摸摸不仆的脑袋,笑着说:“你不懂不碍事,他懂就行了。装啥装,还不快起来!”他二话不说,一拳捶到卫公的肚子上。
卫公揉着肚子起来,抱怨道:“绕了半天,你还是没给个准信。”
“你呀你,还是这么死板透顶,没得治了。老夫跟‘大丈夫’讨论‘大丈夫’的为人之道,有何不妥?”
卫公听了这话,若有所思。不仆不解地问:“尸子,谁是大丈夫?是主君么?”
“每个人都可以是,也可以不是。你想是就是,你想不是就不是。生积成川,则吞舟之鱼生焉;夫学之积也,亦有所生焉。”
不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很快摇摇头。
尸佼叹气道:“行了,你的私事聊完了,该轮到我的私事了。不,还是先聊公事吧,公事简单。”
他进了里屋,出来时手中多了一小木箱。卫公打开一看,里面装了几幅用粗布画的地图和几片写满字的木牍。
“司马错要的巴蜀山川图和蜀国众将的详情,都在这里,一个没漏。你替老夫转告他,蜀军士卒怯懦畏难,将帅却轻敌贪功,可诱捕其将;巴军士卒劲勇好斗,将帅赏罚不公,可策反其卒。”
卫公问:“这话你留着自己跟他说去,他让我把你拎回去。秦王也是这个意思。”
“小子驷给你下了死命令么?”
“那倒没有,他只是求我帮忙。”
“既然没给你下诏书强起,那就由不得他了。公事交割完毕,该说说老夫的私事了……咦,哪来的肉香?”
此时恶夫走进来禀报:“主君,饭菜已备好。尸子,您很久没吃肉了吧,我宰了只鸡。”
尸佼摸着饿瘪瘪的肚皮,对卫公说:“你想继续吵架,老夫可以奉陪,但绝不许跟老夫抢鸡腿。”
(未完待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