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故事计划的第331个故事钱善洲见过了太多这样的画面:扭动的躯体,忽然四眼交错,再略略定神,使一个眼色,双双退出舞池,共同去往洗手间或街边的旅店宾馆。
一
在钱善洲十四岁那年,学校因为消防演习提前放学。正是这一天,彻底改变了他的成长轨迹。
那天,刚回到家中的他就听见父母在争吵。这让他感到困惑,在他有限的记忆里,身为教师的父母一向恩爱如初,遇到事情总是心平气和地讲道理。好奇心让他屏息驻足在父母的卧室旁,仔细聆听里面的动静。
大致听下来,钱善洲明白了:妈妈爱上一个陌生的男人,被爸爸发现了。爸爸用很大声的嗓门骂着妈妈:“婊子,侬没男人活不了了!”
里面的妈妈似乎被吓住了,空气宛如凝固,半晌她才轻声轻语地说,“是的,我就是这样的人。”
之后传来衣服剥落的窸窣声,接着是粗重的喘息。钱善洲听完,至今还记得当时狂跳到几乎要爆炸的心脏,以及如何也控制不住颤抖的身体。
他踮起脚,小心翼翼地走出去,又故意敲了敲大门。过了好一会儿,妈妈来开门,询问他怎么这么早就放学了。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那时候的浦西在整个中国算得上是十里洋场,到处是眼花缭乱的新鲜事物。
等钱善洲上了高中,有更多自由空间,周末常常和朋友去虹口的一家酒吧玩。那家酒吧是一个意大利老外开的,里面几乎都是男人:老的少的,穿衣的没穿衣的,男装的女装的,集中在舞池里跳来跳去。
那时的钱善洲已经知道自己喜欢男人,是一个令人不齿的同志,但是在酒吧里,他可以尽情沉溺其中。
在这个昏暗又喧闹的特定场地,两具散发着荷尔蒙的男性肉体交织纠缠,就像吃饭喝水那么简单。
钱善洲见过了太多这样的画面:扭动的躯体,忽然四眼交错,再略略定神,使一个眼色,双双退出舞池,共同去往洗手间或街边的旅店宾馆。
钱善洲的第一次就发生在这里。那也是他的第一任男友,是个外国人,中文名叫摩根。
钱善洲英语不好,但能看懂摩根使出的眼色。他跟在摩根的后面,从人群里心急火燎地挤出去。
到了洗手间,摩根推了其中好几扇门,都是禁闭的,钱善洲远远地从隔间底下空出来的部分看到,里面都是四只鞋。
终于找到一间空的,摩根笑了笑,朝着隔间扭扭头,示意钱善洲进去。
在此之后,摩根只要在酒吧遇到钱善洲,总是约他出去。除了带他吃当时新奇的汉堡薯条,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各式各样的旅馆。
钱善洲养的芦荟,他喜欢放在墙角 | 作者供图在和摩根相处的那段亲密时光里,钱善洲总会想起十四岁那天,母亲浅浅细细的喘息声。他不自觉地想,或许他一直错怪父亲——他那天施于母亲的其实是快乐,而不是痛楚。
在摩根的家乡,南美的一个小镇上,他种了很多芦荟。钱善洲记得,摩根送过自己一份生日礼物,是一盆龙角芦荟,长得很猛烈很茁壮,像是摩根本人。而如今,将近三十岁的钱善洲也喜欢上了养芦荟,但是摩根却早已不知下落。
二
大学四年是真正改变钱善洲的阶段。高考填志愿时,原本能考上华东师大的钱善洲,选择去了南京读书,只因为想离父母远一点。
摆脱了高中学业重压,在随心所欲的大学里,不善言辞的钱善洲开始将孤独交给网上认识的陌生人。
他第一次在繁华的珠江路和网名叫“GINIM”的人见面。尽管几年后,他仍然不知道这几个英文字母的意思,但他却牢牢记住了它。
GINIM是一个身材臃肿的胖子,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钱善洲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想逃走。但是那个胖子拉住他,求他留下来陪他走一走。有那么一刹那,钱善洲在胖子身上闻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
GINIM是个话痨,一路上滔滔不绝,讲自己创业怎么烧掉五十万,讲自己在美国读博用英语写论文只花一周,讲自己去上海过生日点男模花了一万多。
钱善洲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就问他:“上海哪里的男模?”胖子噎了一下,“提篮桥,你知道吗?”钱善洲点点头,“跟妈妈单位一起参观过那里的监狱,里面住满了犯人。”
走了三四条街,GINIM将钱善洲带回了家。脱掉衣服的胖子,一层层赘肉毫不掩饰地展露在钱善洲的眼前,他心里感到厌恶,但他却不想叫停。
就在做的过程中,胖子忽然命令他跪下。钱善洲身体打了一个哆嗦,下意识地乖乖照办。胖子抬起一只手,打在钱善洲脸上,问他舒不舒服。钱善洲情不自禁地回答是。
后来,这成为钱善洲在和他人发生关系时,必须体验的一道环节,像是西餐配套的甜点,他从中得到非同一般的刺激和快感。
有时候对方不愿意这样做,他就会苦苦央求。他会告诉对方,这是爱他的方式。渐渐的,钱善洲觉得自己似乎对性上瘾,仿佛是毒品一样戒不掉。
每到周末,钱善洲就在网络上寻找合适的性伙伴。他像是一个三四流的明星,走穴似得赶一个又一个场。
长久下来,钱善洲和人见面后的言行举止逐渐形成固定的行为模式——见对方的第一句应该聊什么?怎样先勾起对方的欲火?怎样让对方接受自己的性怪癖?
结束后,又该和对方说什么?
他将此模式套用在一个又一个网友的身上,乐此不疲。
三
在大二快放暑假的时候,钱善洲的下半身开始奇痒无比,就连上课他也忍不住将手放进去挠痒。
即使私生活混乱,但钱善洲仍属于品学兼优的学生。在普遍旷课的大学环境里,他不仅不逃课,还坐在前排坚持认真听讲记笔记。
大一那年拿了奖学金,钱善洲没有跟父母说,而是将钱偷偷存起来,因为有些网友不愿意付钟点房,这时钱善洲就会动用这笔钱。
这种瘙痒越发不可收拾,钱善洲隐隐觉察自己或许得了某种性病。他开始坐在后排靠墙位置,痒起来就挠下半身,有时实在受不了,他就逃课回宿舍休息。
洗澡时,他仔细观察过自己的生殖器,一块块的水肿,被挠得红通通的。这种难以启齿的病,钱善洲没有跟任何人讲,也不敢去医院检查,怕医生嘲笑自己。
这是他经历过的最绝望最迷茫的一段时间。他总是在想,万一自己得的是HIV,该怎么向父母交代?他曾跟摩根说自己有一个小小的梦想,要去他的家乡看看他种植的芦荟,这件事在他生病期间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里。
最后,他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街头小姐可能很清楚这种病的名字,自己去问一下,然后再买药吃。
考虑到某开发区离市区比较远,不容易被警察查到,他决定在那里找一个小姐。
他绕过一排小饭馆,钻进小巷子里,找到一家泛着红灯的店,门口牌子上写着成人用品几个字。直觉告诉他,这里有小姐。
钱善洲的背影,摄于采访后 | 作者供图果不其然,那位老板娘问他要点多少钱的,钱善洲说要最便宜的。她带他去了阁楼,过了一会儿,进来一个苏北口音的姑娘,牙齿有点歪,挤得左边腮帮子鼓鼓的。
姑娘进门就脱钱善洲的衣服,他忽然觉得顺序不对,应该是他先说些挑逗对方的话,然后是服服帖帖地跪下来,最后才是脱对方的衣服裤子。
已经养成习惯的固定模式突然被打破,钱善洲有些不太习惯,但他毕竟也不喜欢女生,索性就脱掉了自己的裤子,直接问她,自己的生殖器上面究竟是什么病。
姑娘伸出手要钱,钱善洲就把随身带的剩余的奖学金全部给她。她问了一些症状后,很干脆地告诉他,这是阴虱病,因为长了虱子,所以才会痒。
钱善洲在阴囊处仔细找了找,果然有很多张牙舞爪的小虫子死死地咬在肌理中。
回去后,他找了很多资料,这种病经性传播,属于性病之一,幸运的是不太难治。他按照资料买几支硫磺软膏,涂了几周就好了。
这件事虽然给钱善洲留下无限的恐惧,但欲望最终还是战胜了它。
病好之后,钱善洲依然无法自控,只能不停寻觅新目标,让自己在各式各样的躯体中达到高潮顶峰,肆意享受,流连忘返。
四
在一次约面中,钱善洲认识了马英杰。
两个人做完爱,累倒在床上,钱善洲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话搪塞他,打算先走一步。马英杰让他多留一会儿,想和他谈谈心,钱善洲想了会儿,答应了。
他们在不足十平方的旅店房间里,东聊一句,西聊一句。原来马英杰也是性瘾者之一,更巧的是,两个人都是赶完另一场才过来的。
和钱善洲有所不同,马英杰认为这是一种精神疾病,他定期去江宁一家诊所治疗,医生每个月都会开一堆药给他。
钱善洲问他吃药有用吗,马英杰摇摇头说,“如果有用,我就不在这儿了。”
自然而然地,马英杰成为了钱善洲在南京唯一的一个圈内朋友。
有一次,两个人去夫子庙玩,马英杰向钱善洲表白,把他吓了一跳,以为他在故意开他玩笑。
马英杰是句容人,在南京打工多年,基本都是做一些体力活。凭借吃苦耐劳攒了笔首付,买了套小房子。钱善洲的学校离他家比较远,每次过去要坐很久的车。
他们俩在家,除了做饭,就是做爱。作为性瘾者,钱善洲不可避免地感到厌烦,他急需从新的肉体上体验新的快感。于是,他出轨了。
当我们聊到这里,我从钱善洲讲述时的神情里,并没有看到一丝丝的愧疚。
我忍不住问他,是因为你一开始就不喜欢马英杰吗?钱善洲苦笑着说,你不懂我们这种人,在你提出想跟我聊之前,我就知道你不会懂的。
马英杰曾经跟钱善洲说过,他坐地铁时,常常有想当众手淫的冲动。在和他恋爱之后,这个奇妙的想法忽然消失了,以前就觉得很正常,当众干这事多刺激啊,现在只觉得恶心和变态,觉得是在给钱善洲丢脸。
跟马英杰在一起三个月后,钱善洲提出了分手,保持性瘾者的我行我素,继续寻找新猎物。
“有一次做完,那个人穿了裤子就走了。我从旅馆的窗户往外看,除了路灯,全都是黑漆漆的,街上一个人都没有。那个时候,就感觉像是世界丢了我。”他安静了很久,突然说。
“真的没想过找个人安定下来吗?”我问。
他笑了笑说,有些人喜爱电影绘画,有些人热衷吸猫吸狗,而对我来说,则痴恋于陌生人的床。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题图来自:unsplash
作者曹荆棘,广告职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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