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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生的祭奠

永生的祭奠

作者: 汇杰 | 来源:发表于2022-01-24 11:12 被阅读0次

    【文字家园】

    又快过年了。每年过年,我都要回到家乡与父母团聚,同时去看看已故的爷爷奶奶,在他们的坟前,敬上一柱香,烧上点纸钱,拨拨草,与墓碑上的两位老人的瓷相说说话儿,表达着我对他们深深的思念……。

     奶奶比爷爷走得早,在她去逝的那年春天,我离家乡去到了城市。78岁的奶奶蹒跚着把我送到村口,那时的奶奶还算健康,我向她道别时,她满是皱纹的脸上挂满了泪痕。我不曾想到那是我与奶奶最后的决别。离开家的日子里,我从父亲的信中知道,奶奶自我走后便一病不起,她非常牵挂远在异乡的我。父亲说我寄回去的照片被奶奶摸得已看不清人影,照片上浸染着奶奶无数的泪水与牵挂。那一年的十月,父亲说奶奶快不行了,希望我能回家看看,但当时我正在远方的城市为体检服兵役而忙碌,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我还在等着做第二轮的复检。当我迟迟赶到家里时,奶奶已经下葬,我能看到的只有她那张八十年代里请人所画的那张慈祥的脸……

     奶奶出生在一个贫苦人家,由于受过封建毒瘤的残害,她以矮小的身材、被束缚过的小脚,撑起了她苦难的人生。奶奶没念过一天书,长得也不好看,和爷爷相亲时,还是她娘家找人冒名顶替的。她只身来到爷爷家时,爷爷看到的新娘并非相亲时的姑娘,虽然无可奈何,但这以后的生活可想而知,奶奶得不到爷爷的尊重,只是以一名典型的旧社会妇女的形象忍受着生活的一切苦难。

    那时候正值八年抗战期,爷爷家里更穷,他没有娘,父亲是个穷酸秀才,一家人的生计靠爷爷做裁缝来维持,他还有两个弟妹需要爷爷养活。但在当时那个挣来的钱转眼变废纸的年代,是奶奶的勤俭持家与不辍劳作,让这个家挺过了那段战火纷飞、饥寒交迫的岁月。但那段日子,也留给了奶奶最大的伤痛,她十一个孩子中的前六个均不幸夭折。在我成长的年代,我很少看到奶奶掉眼泪,我想大概正是这段惨痛的经历让她的泪已流干。

     解放后,生活有了希望,这时候的奶奶是幸福的,她陪着爷爷战胜了三年自然灾害,并在贫困中孕育了五个孩子。父辈们吃糠、吃野菜拉不出屎,奶奶就用勺子去给他们挖,但毕竟是活了下来。熬过了那个苦难与希望并存的年代,父辈们都长大了,成家了,而奶奶也未老先衰,但看到儿女们在新时代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奶奶打心眼里高兴。

    七十年代,村里开始落实计划生育政策,那时奶奶很不理解,她说那么难的年代她都养活了五个孩子,现在有饭吃有衣穿,怎么就不让生了呢?因此,七十年代末,当我妈生了三个后再怀上我时,村里来做工作,奶奶死活不准他们进门。在奶奶的维护下,母亲顺利的生下了我。或许我的到来是奶奶的一大功绩,在我成长的年代,奶奶对我特别的关爱,无论去那里走亲戚,奶奶总要带上我,无论是谁送来好吃的,量少时奶奶总要偷偷的、不被哥哥姐姐看到的放些在我的床头。

     我上学了,每天回家,奶奶就陪着我做功课,她帮我在门口的晒谷坪里摆好条凳,自己则拿起赶鸡用的竹竿座在我身旁,一边看我写作业,一边提防着家里的鸡去偷食稻田中还没成熟的稻穗。有时候她聚精会神地看我写作业时会忘记赶鸡,因为书本我和用铅笔划出的文字对她来说是那样的陌生与好奇。看得久了,奶奶会不时的擦着眼睛,她的眼花了,时常看不清东西,但当我遇到难题而烦躁地在纸上乱画时,奶奶又什么都看清楚了。这时她会重复地讲起她童年时代渴望读书时的心情。她的话经常没有逻辑,但我深深懂得她对我的期望。奶奶时常思念在城市里工作的大伯,那不仅是她的骄傲,也是她对我进行教育的全部内容,她希望我能像大伯一样长大后能成为城里人,而我后来为进城所做的努力,我想多半也与奶奶的期望有关。

    ……

    奶奶的去逝,给了爷爷巨大的打击,当时爷爷已80高龄了,他每天看着奶奶的画像,也不说话,但眼里时常会渗出些泪水。那一刻,我理解了老一辈人的爱情。

    爷爷老年的形象消瘦、白净、面容可亲,许多陌生人都讲这位经常在门口晒太阳的老人不像是乡下人。因为爷爷的与众不同,我曾想,他年轻时应该想过要找一个漂亮点的姑娘做老婆的,但万恶的旧社会,让爷爷没能实现这点想法,他没能主宰他的爱情,更没能主宰他的命运。他婚姻的性质比“包办婚姻”还要坏,但在那个时代,在苦难中生存占据了他内心的所有空间。但就是这样的一场婚烟,走到最后时,却给我留下了世间最美的一道风景。

    记得在家的时候,在每一个冬日阳光灿烂的日子,爷爷总是陪着奶奶座在门前的桂花树下,两人不时的相互看着,坐久了,两人时常会撑扶着沿着门前的小路看看冬日的稻田,看看菜园中种的各种小菜。我知道,他们人生的这道美丽风景,是在难以想象的苦难生活中相互支撑所换来的。

     爷爷也没念过书,从小他师从一位有名的裁缝师傅,由于心灵手巧,出师后便很快成为了一位小有名气的裁缝。他还学过武术,个子又高,因此年轻时爷爷是个十足的帅小伙。但时局的变化让爷爷无所适从,辛苦挣回的钱没几天便变成了废纸;青布长衫也日渐为“中山装”所淘汰;抓壮丁;打摆子(得疟疾)……让爷爷近于精神崩溃。他不能理解这个社会,只能在日渐紧迫的日子里,抛下能抛下的,省下所有能省下的,每天光着脚,踏过冰天雪地、荒山野岭,赶赴到那些能为之谋食的人家做手艺,挣下一点微薄的衣食。偶尔他也能讨回几件破衣裳,经他缝补后,温暖一下他儿女的身子。只是这些远远不够,他只能眼看着褓襁中的孩子们一个个地离去。

     解放后,进入“大跃进”时代,公社没收了他的缝纫工具,让他参加大生产。由于爷是个手艺人,不太会种地,因此他得到的工分要比别人少得多。后来搞批斗,爷爷还不时要陪着地主、富农们一起被批斗,原因却是莫须有的。爷爷跟我讲起这些往事时,总要对我说:“要做人上人”,“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之类的让我似懂非懂的话。我知道那是他内心累积了太多的委屈,却从未找到发泄的途径。

    后来,我年轻的父亲撑起了这个家,爷爷从此便闲了下来。他每天晚上都要教哥哥一些武术套路,邻居家的一些孩子也会时常过来学。那时候的爷爷神情很得意,他虽然苍老,但步伐稳键,也很有力量。起初我也想学,但在教我套路时被爷爷拧了一下胳膊,痛得我哭了一夜,从此打消了习武的念头。后来读书了,有一年“六一”节,哥哥在学校的操场上表演的武术赢得了满堂喝彩,而我则只涂了一层脂粉在脸上,和几十个同学一起合唱了一首歌。当荣誉再次唤起我习武的兴趣时,此时的爷爷已经没有力气来教我了。

     爷爷爱干净,每天他总要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为此还时常跟奶奶争执。因为奶奶养了很多鸡,而这些不识相的畜生到处拉屎,爷爷经常把他们赶得远远的,由此鸡蛋常常下在了野外。奶奶为此很恼火,口口声声说不给爷爷鸡蛋吃,但每当爷爷吃不下饭时,奶奶总要掏出两鸡蛋让母亲煮了倒在爷爷的饭碗里。每年冬天,奶奶还要将收集的鸡蛋做成皮蛋供爷爷享用,但爷爷仍是改不了见鸡就赶的毛病。

    每逢家里杀鸡时,爷爷总要点上一柱香,用鸡血供奉他心中的神圣。菩萨怕是爷爷的最终信仰,村里“杉仙宫”的光复就是爷爷和其他几位老人的功劳。破四旧时,这座小庙被红卫兵给摧毁了,里头菩萨的木雕被爷爷和他的堂兄拾起偷偷地藏了起来。改革开放后,他们将菩萨送进了破败的小庙里,小庙的香火从此渐渐旺盛起来。有了钱后,小庙便修缮成了如今的规模宏大的“杉仙宫”了。看到众多朝拜者的虔诚,以及听他们讲述着这位菩萨的种种神迹,爷爷感到很开心。虽然迷信的盛行,给社会带来了诸多的负面影响,但作为儿孙,我们也不忍心去剥夺老人唯一的精神寄托,再说,在五千年辉煌灿烂的中华文化中,佛教与庙宇也是其中之一。随着社会的进步、文明的拓展,我想这座庙也势必将成为乡村的一处风景,一份文化的遗产,而这,或许也是爷爷留存在世的一处有形的纪念。

    自奶奶走了之后,爷爷整个人都空虚了,他时常生病,嘴里时常念叨着奶奶,念叨着我。在农村,能走出去的人不多,而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因此,当有同宗的长辈前来看望他时,他时常会炫耀着我从部队寄回的奖章。他希望看看穿着军装的我,而当我每次回家穿着军装站在他面前时,他半天讲不出一句话,眼睛里闪着光,最后说想我撑着他在村里到处走走。当时爷爷行动已不方便,他摔了很多次后,被爸妈给“软禁”了。我知道爷爷的这一想法想要表达什么,每次都依了他。

    有一次探家正值盛夏,我给爷爷带了一件部队发的羊皮衣,这是我平生第一次送礼物给爷爷。爷爷看看我,又看看羊皮衣,他那没了牙而深陷的嘴久久的张着,脸上满是笑容,想说话却似乎又找不到合适的词儿,只是眼里不停地闪着泪花。他执意要当即穿它一穿,不一会便热得满头大汗。脱下后,他又在炙热的太阳下将皮衣展开,守着它晒了整整一天。在以后的日子里,可以想象爷爷是如何期待着冬天的到来了。

    在爷爷生命的最后一个春节,我再次探家,到家时已是晚上了,拉开爷爷房里的灯,我看到的爷爷只剩下皮下的一副骨架。母亲说爷爷已有些神志不清了,当我叫他时,他用手拉了拉盖在被子上的羊皮衣,却没有认出是我。那一刻,我已忍不住自己的眼泪。母亲附在爷爷耳边大声地告诉他是我回来了。仅一年半的时间,那位喜滋滋的在太阳下看着羊皮衣爷爷,已只会呆呆地看着我,只能不连贯的说出一句话:“回来了……好!回来了……好!”

    但第二天,爷爷竟早早的爬了起来,令我们全家人为之惊讶。我知道爷爷迫不及待的想看到我。日出后,我扶着爷爷座在门前他嫁接的那棵光秃秃的梨树下,他的手不停的抖动着,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我知道这一刻对爷爷来说是多么重要,对我更不待言。但接下来的数天,我却没有更多的时间来陪他。母亲说,我一回来,爷爷的精神已好多了,每当我外出回来,爷爷总会座在门口等着我。但探亲的日子很短暂,在我与爷爷永别的那一天,爷爷座在大门口接受我的道别,他问我何时再回来,我说10月,但爷爷听成了4月。在他弥留之际,爷爷还念叨着说我4月份要回家看他的……

    当我10月份回到家,两位老人的遗像挂在了厅堂的正中央,成为了我永远的回忆与祭奠。去到那片熟悉的坟地,爷爷的新坟地紧靠着奶奶的旧坟。十年后,父辈们又将他们合葬在了一起。

    这两位苦难的老人就这样安息在故乡的这一小块黄土地上,他们的生和他们的死,在我心目中是紧紧相依、形影不离的。就像我与他们,无论走到那,或是阴阳相隔,也都永永远远的为之牵挂与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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