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大西北贺兰山脚下的一个煤矿,这里对我来说,就是我的家乡,很多人对家乡的回忆都是青山绿水、风景优美,但在这里,举目望去,四周都是黑色的煤,从井下挖掘出来的煤以各种姿态堆放在矿区的各个角落,有灰白色的矸石山,有亮光闪闪的块煤堆,还有四处散落的木头支柱、板梁,有码放整齐的溜槽、轨道钢,这里既充满了工业气息,又饱含荒凉的各个山头,就构成了我一辈子都无法磨灭的家乡的味道。很多矿工都像我的父亲一样,来自四面八方,操着天南海北的方言,来到了这里。对他们来说,这里并不是他们的家乡,而只是一个能脱离农村、安身立命的驿站,只要赚够了钱,他们迟早都会要回到他们当初来的地方。在那个年代,在这样一个狭窄的山沟里,各个地方的人群汇聚在一起生活是并不多见的,人群一聚集就会有矛盾冲突,自然也就形成了一个个大大小小圈子,在这些各省外地人与当地人相处的过程中,也必然会发生一些舞刀弄棒的械斗事件,在很多时候,这种本地与外地的矛盾冲突就会时隐时现地出现在工作中。因为这里发现了储量丰富的煤炭资源,国家对这里进行了开发,所以这里当地人总会认为自己是这里的真正主人,外省人来这里不过都是一些讨生活的叫花子。他们都说当地平罗方言,以强调他们在这片土地的的优越感,矿上采煤队队长也以当地人为主,他们并不喜欢说着各种方言的外地人,在他们眼里只有纯正的宁夏平罗话才是正统语言。
在寒冬一个天降大雪的早晨,我的父亲气喘吁吁的跑进班前会议室,便因迟到被主持班前会的李队长骂的狗血喷头。所谓班前会会议室,其实就是一个四处漏风的破旧小平房,里面放着木头排椅,只在屋里房梁上挂着一盏30W的小灯泡。就在这样的一间小平房里,是许多矿工心中的圣地,在那里,很多的大事情都被决定和执行,也有很多人就在这样的小破屋得到信任和提拔,也有一些人,就在这间屋里,黯然的离开了矿区。父亲迟到的那天,小屋外呼啸的北风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卷起了一层又一层雪花,屋内昏暗的灯光随着窗外的寒风一晃一晃,忽明忽暗的映在每个人僵硬的脸上,把会议的气氛映衬的愈发地阴郁。李队长操着当地平罗方言大声的训斥着我的父亲,父亲脸色苍白一脸茫然,倒不是因为被呵斥而内心沉重,而是他根本听不懂这种方言。善于察言观色的李队长渐渐地发现了这个问题,就安排了一个能听懂平罗话,又能说普通话的工友坐在我父亲身边,现场进行翻译。可问题又出现了,李队慷慨激昂的训话到了翻译那里就变成了轻声细语的叮咛,话倒是一个意思,可是翻译因为是四川人,他的普通话里夹杂着四川话的口音和俚语,根本就无法将平罗话里那些骂人的精髓实时传达给我的父亲,比如说方言的腾怂就被翻译成小笨蛋,婊子儿就被翻译成兄弟的意思,所以看起来更像是两个人亲密无间的交头接耳,期间还伴随着微笑和点头。矿工们看到这个场景就都私下笑了起来,意识到问题的李队长急忙让我的父亲站在小屋后面的一个角落里。正在这时,大门又打开了,一个叫宝柜的工友大步跨了进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雪一边抱怨这狗日的天气,随后便径直的坐到了最后一排,在他斜眼看见我的父亲像个犯错的孩子站在他身边时,以为他没有座位,便一把搂着他坐了下来。但这些在李队长眼里看来,就是他的尊严遭到了无情的践踏,心情忐忑的父亲望着一根胡子都没有的李队,心里惴惴不安。李队的脾气不好,而且他的特长就是在工人面前充分展示自己的管理才华,所谓管理才华,其实也就是需要所有人对他敬重甚至害怕,让大家一定明白和知道,在这个采煤队,自己是绝对的权威,必须打垮任何一个敢于向自己权威挑战的异端,哪怕他在无心得罪自己。在李队长看来,敢于向劳动纪律挑战,就是向他个人的权威挑战,也是在向全矿的干部挑战,这样事情的发生,一定要受到严厉的惩罚,目的就在于要让每个煤矿工人在高强度的体力劳动下,从心里完全臣服于管理。而管理,就是这个煤矿最至高无上、最神圣的法律。此时的李队长步态潇洒且面带微笑向他俩走来,拍着他俩的肩膀让他们并排站在一起,然后轻声的告诉父亲,向前站一点,又看了看父亲身边的宝柜,和蔼的让贵宝向后移动5公分,他们俩并不知道这样的站位有什么讲究,接着李队长像勘察工艺品一样,仔细目测了一下距离,于是向后退了一步,突然一记清脆的耳光后,父亲和宝柜同时用手捂住了左脸。这种一巴掌同时给两个人耳光的绝活,在很多年以后依然被宝柜讲得津津乐道,可见这记耳光给当时的他留下了多么难以磨灭的回忆。宝柜和我的父亲被突然的袭击给打懵了,两人捂着火辣辣的左脸,吃惊地相互对望,彷佛这记耳光是从天而降,心里的疑问甚至大于脸上的疼痛,如此别具创新性的一记耳光,他俩还是第一次享受到,接着小黑屋里爆发出了雷鸣般的笑声,他俩站在那里显得很尴尬。而李队长则轻轻地甩甩手,接着说了一句,“你俩这个月奖金没了。” 班前会就在大家最后的喝彩声中乱哄哄的结束了。就在大家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的时候,宝柜换完衣服就闷声不响的领了两把铁锹下了井,到了井下的皮带巷后,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对我的父亲说,“一会儿李队长来的时候你最好离远点,出了什么事我自己担着”,说完便将卸下锹头的锹把拎在手里坐到巷道口。我的父亲明白他的意思,因为李队长会在安排工作不久后,都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关掉矿灯,悄悄地来检查工作面的情况,看到谁偷懒的或者睡觉的,就会悄悄走过去狠狠地踢上一脚。可他没有想到的是,今天在他的地界上,居然有人在等着暗算他。
我的父亲并没有离开,也没有和宝柜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坐在宝柜身边。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宝贵的呼吸渐渐加重,没多久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扶着巷道向这里走来,宝贵一声不响的拿着锹把迎了上去,一身闷响之后,打开灯,就看见李队被打翻在地满脸是血,头上的矿帽也被打裂了,他惊恐地看着宝贵抡着锹把,狂风暴雨般的又向自己疯狂的打来,直到锹把都被打得粉碎,宝贵才稍稍的喘了口气,动作沉稳的换了另外一根,又开始不停的抽打,巷道里充满了凄惨的嚎叫,直到李队长连求饶的呻吟都没有了,宝柜这才扔了锹把,大步流星的走了,根本没有理会坐在一旁目瞪口呆的我父亲。这次发生的惨案,造成了李队长四根肋骨骨折,颅骨骨折,胳膊也断了,后来李队的胳膊上打了钢针,休养了大半年后,才勉强可以下地。队上矿工们经常看见他吊着打了钢钉的胳膊,有气无力地坐在会议室时的样子,就结合当时流行的一部日本动画片,给他起了个外号:铁臂阿童木。
这次的事情给宝柜和我的父亲都带来了不小的灾难,宝柜在事后被矿上直接开除了,父亲则被开除矿籍、留矿查看一年,虽说是暂时保留了工作,但是这一年却没有工资。宝柜是单身,索性破罐子破摔再也没有去找李队长求情,过起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流浪生活,不久后自己便天天拉着一辆破车,白天到处回收酒瓶子,夜里就偷铁卖。他发现这样赚钱并不比下井少多少,日子反倒比过去逍遥自在了,从此更断了继续下井挖煤的念想。
我的母亲和矿上大多数家属一样没有工作,每天都在丈夫上班之后便和四周的家属们,定时定点的在一起扯扯家常,待到琢磨着丈夫快要下班的时候,就开始回家张罗着做饭。矿区的女人们终究是无法想象自己的丈夫是怎样在黑暗幽深的地下拼命工作的,所以每天闲谈的内容都是哪家小卖部又进了什么好布料,哪家的理发室又烫出了一个新发型。在一个小地方每天重蹈覆辙的生活,对我的母亲来讲也慢慢地失去了新意,她渐渐地明白,尽管失去了我姥姥对她的束缚,走进了属于自己的婚姻生活,却还是那样的乏味。当然她最高兴的还是我的父亲发了工资和她一起回到娘家的时候,带着父亲劳保发的肥皂和毛巾,割上几斤肥肉,再拎上一条烟和两瓶白酒,在那时都是一个女儿回娘家时的重要礼物,我的姥姥每每就在她将要回娘家的时刻,意味深长坐在门口抽着烟,满心安慰的在邻居们的羡慕中等待自己女儿荣耀的归来。
这种平静而又充实的生活因为我父亲的处分而发生了转变。父亲在一开始的时候并不敢把事情告诉母亲,只是在发工资的时候不愿意回家,因为别人还有工资可领,而他只能看着会计忙忙碌碌的数着别人的钱而心里慌张不已。我的母亲知道事情的原委后,并没有安慰父亲一句好话,而且越发埋怨父亲是一个没有本事的窝囊废。两个人的争吵一天天在升级,母亲本已厌烦了这样的生活,一和父亲吵架,就赌气回了娘家,随着争吵的增多,回娘家的次数逐渐增加。姥姥对父亲的荒唐行为也非常气愤,她甚至后悔将自己的女儿嫁给这样一个没用的东西。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在煤矿,一个连养家都拿不出钱的矿工和要饭的有什么区别。从那时起我父亲的地位在他的丈母娘的心里一落千丈。在我姥姥絮絮叨叨的熏陶下,我的母亲渐渐开始嫌弃父亲和这个家。
和很多经历过自然灾害年代、饱尝饥饿痛苦的人一样,姥姥对钱极其敏感。那时候姥爷在江苏老家镇上的食堂当保管员,也是在那样的情况下,每天姥爷都冒着天大的危险从食堂偷一个馒头藏在在怀里回家,才养活了姥姥和我的母亲。每天回家姥爷在经过隔壁家的门口时,都会看见他们的小男孩面黄肌瘦的躺在地上,两眼无神的啜泣,后脑袋不停地蹭在地上细声哭闹要吃的,姥爷想到家里的姥姥和我的母亲,轻轻地摸了摸还在怀里的馒头,叹着气进了门。没多久,隔壁家小男孩就饿死了,听到孩子父母悲伤痛哭,姥爷的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直到孩子下葬的那一天,姥爷把带回来的馒头悄悄地放在了孩子小小的棺材里,埋进了土里。孩子下葬时,头后面已经没有了头发。从那时起,姥爷最大的心愿就是可以让我的母亲过上能吃饱肚子的日子。这件事情过去很多年以后,他已不记得那个饿死孩子的模样,却永远记得孩子后脑勺光秃秃的样子。
随着母亲的离开,父亲变得有些颓废且生活也没了规律,渐渐学会了喝酒,起初是和几个工友从井下上来,买上一碟咸菜和一碟油炸大豆花生,就着散白酒,在井口食堂里也学着别人的模样一口一口的喝着。在酒精的作用下,精神和身体都产生一种飘然轻巧的感觉,那是一个美妙的时刻,心里的苦闷和井下工作的极度疲惫恍然间消失,那段时间的父亲暂时忘记一切不快,不可自拔的迷恋上了这种半梦半醒的感觉。我的父亲也会在有钱的日子里备好白酒,买点熟肉和花生,叫上几个工友坐在我家门前的土坡上,从夕阳西下喝到明月高挂。或许只有常年下井的矿工才知道光明的可贵,他们就像是精怪一样,吸收着皎洁如丝的月华,大口吃着肉,欢快的喝酒。我的母亲每每看到这样的场景都会满脸怒气的尖叫着厮打父亲,父亲在尴尬中看着母亲大步进家门之后将门反锁,留下他孤单的站在那里,看着工友们默默地离开我家的门口,他一只手拿着酒瓶,另外一只手滴着血,呆坐在地上一边目光呆滞盯着家门,一边不忘喝上一口酒。
酒是一种魔鬼与天使共同相处的产物,这种液体拥有水的形态,却有着火的灵魂,它把水与火这两种完全相克的物质,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当高浓度的烈酒大量进入肠胃之后,就会迅速燃起一片沸腾的火海,热浪像地狱深处的窜出的魔鬼一样,带着炙热的火焰直冲进大脑,立刻把人推向一个缥缈舒展的空间。它可以把内心的孤独暂时驱赶到九霄云外,让一个感情孤独的人迅速感觉拥有了整个世界,也会让一个性情怯懦的人转眼间就变得无所畏惧。我的父亲喜欢在吃饭前先大口的喝下几杯酒,每每这时,他都不会再惧怕任何劳累、心酸,甚至不被人理解,他会听见另一个声音在安慰自己,轻轻抚摸着自己那颗孤独的心。可是悲剧也正伴随着喝酒的开始,慢慢的向他靠近。
母亲越来越痛恨我的父亲每日醉酒,回娘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在娘家呆时间也越来越长。父亲依旧是每天到家便开始喝酒,没有菜的时候就着半个馒头也能喝上一瓶。我就像是路边无人理会的小草,每天放学回家站在家门口,看着父亲醉酒倒后又翻起来继续喝酒。我很难理解那时父亲的感受,只能看着他忧郁的神色,满心都是忐忑不安,因为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坏的事情,这种预感最终竟变成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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