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我洗了澡,挪到屋外纳凉,我不经常出来纳凉,只是这两天天气异常闷热,感觉身体象是要被融化了一般,不得已出来透透气。我斜靠在躺椅上,一边听音乐,一边看书。其实我不是一个可以一心两用的人,我只是想用那优美舒缓的音乐来掩盖住四周的喧闹,而那书也只是摆设,眼睛虽然在字里行间里寻寻觅觅,心里却未读进去一字一句,手里之所以要握住这本书,是不希望世人将我视为一具“僵尸”,此刻的我真正渴望的仅是一缕清凉的风而已。
屋外的庭院里植有一棵柿子树,高约二米,枝叶繁茂,有尚未成熟的青柿三三二二地点缀其间,平时总有三五只蝉儿潜伏在树干上,“嘶嘶呀呀”的鸣叫,吵得人无法休息,也许是这蝉儿也难以抵挡酷暑的煎熬,此时此刻倒也清静了许多。我不由自主地将目光移向那棵还未成年的柿子树,忽然发现在一片翠绿的柿叶上竟匍伏着一只红色的蜻蜓。记得在很外以前,在每个夏日的黄昏,总能见到漫天飞舞的红蜻蜓,可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在利用各种先进的手段与技术灭除有碍农作物生长的杂草以及害虫时,也捎待着将一些如红蜻蜓般有益且有趣的昆虫消灭怠尽了。我静静注视着柿子叶上的那只美丽的红蜻蜓,内心不禁为之一顫,多么坚强的小生命啊!我想它不知经历了多少旅途的艰辛,也不知打败了多少生命的劫难,才得以在我的眼前作片刻的停留,它忽闪着两对轻薄的翅膀刹那间轻轻打开了我尘封已久的记忆之门。
在我出生的年代,恰遇国家实行计划生育,与我同齡的孩子并不多,我常跟比自己大的孩子一起玩耍,毛毛便是其中的一位。毛毛与同湾,在家排行最小,大家都叫他“毛毛”。“毛毛”大我几岁,依我们刘家的辈份而论又长我两辈,可我仍习惯叫他“毛毛”。改革开放的中国农村,绝大数人温饱尚不得求,文化生活更是极度馈乏,能拥有一台多波段收音机也算是很昂贵的奢侈品。那时,连女孩玩的跳房子游戏,我们也玩得精精有味。我们还将废纸折成许多小船扔在地上,然后用手掌去扇风,看谁能将小船掀翻。炎炎夏夜,我们怀揣着自然课本,爬到村口对面的小山上去看星星,两双幼稚且充满好奇的眼睛,神情严肃地凝望着深遂苍穹的满天星斗。有一回,毛毛问我长大了想做什么?我说长大了想当老师,想教好多好多孩子读书,就象天上的星星那么多,可毛毛说他长大了一定要做象保尔那样坚强的筑路工人,要修一条很长很长的路,从家里坐车一直坐到北京去。没有人能理解我们的梦,更没有人能知道我们能否实现自己的梦,人们仅是一笑置之,对两个在泥水里滚大的孩子来说,那些梦都太奢侈。
蜻蜓似乎是从不惧怕酷热的,在每个夏日的中午,烈日当空,它们依然成群结对地停留在池塘边的苇杆和树枝上,静静地守望着那一池绿水,这引起了我和毛毛的无限兴趣。记得也是一年的夏日,一天上午我刚忙完每天“必修”的翻晒烟叶的工作,毛毛便扛着两根竹杆来烟棚中找我,说是去捕蜻蜓。我们一路狂欢着飞奔出烟棚,在池塘边折了两根枝条圈成圆圈,分别插在竹杆的一端,又兴冲冲地来往穿梭于各家各户,将那些犄角旮旯里昨夜蜘蛛新吐的丝网都绕在竹杆的圆圈上,用它捕蜻蜓简直神了,偷偷往蜻蜓背上一套,只要粘上蜻蜓便动弹不得,只等我们去摘了。这是毛毛最先传授给我的捕蜻蜓的方法,我却不太会用,明明是看见已经罩住了,可仔细一看网上什么也没有,费了好半天劲,也套不上一只来,有时甚至将蛛网扑进水里,便什么也粘不住了,只得用手去抓。毛毛捕蜻蜓的本事自然很好,不一会儿就能逮上好几只来,毛毛把它们装在玻璃瓶里,然后用丝网罩住瓶口,蜻蜓在瓶子里面扑腾腾闹成一团。毛毛总是说我太心急了,还没瞧准目标就下手去扑,自然逮不住。
一日,我们照例又去池塘边捕蜻蜓,我远远地就瞧见池塘边的一棵柿子树上停着一只红色的蜻蜓,煞是可爱。我踮着脚,拿起竹杆便迎了上去,却怎么也够不着,急得我汗水直淌。毛毛说:“莫慌,莫慌,让我来套。”可我忍不住,便搬来一块石头垫在脚下,拿起竹杆又迎了上去,不料一脚蹬空,一头栽进池塘里,惊恐之间竟忘记了呼叫,只觉得烫热的池塘水直往耳朵、鼻子、嘴巴里灌,呛得我头晕脑胀。这时,毛毛在岸上抢步跑过来,大声喊道:“二伢子,莫怕,抓住我的手,我把你拉上来。”等毛毛把我象死鱼一样从池塘里拖上岸时,我已吓得惊疲力尽,毛毛也是面色惨白,直喘粗气。我们坐在塘埂上相对无语,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回想起刚才惊险的一幕,都有些后怕。我瞧着自己落汤鸡的模样,难过地说:“怎么办,这样子回家我妈准得揍我。”毛毛赶忙安慰道:“不要紧的,待会儿我把你背到山上去,把衣服晒干了再回家。”我这才放心,以后,我们再去捕蜻蜓,毛毛就不让我动手,每当他捕到一只,便叫我摘下来,放进瓶子里。
我上小学四年级时,毛毛随父母去了外地后,也就很难再见到他,偶尔听湾里其他伙伴讲,毛毛曾回来过,因我在外求学,往往错过了会面。那年,我不幸摔伤,终日悲愤不已以泪洗面。一天晚上,大哥对我说:“毛毛回来了,等一下要过来看你。”话音刚落,便听见父母在堂屋里热情招呼毛毛的声音,不一会儿,便看见一位二十来岁身着笔挺西装的英俊小伙大步跨进我的房间,边走边喊:“二伢子,身体还好吧。”我只喊了一声“毛毛”后,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只是紧紧握住他的手,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这时,大哥在一旁斥责道:“人家都这么大了,你还叫他‘毛毛’,多不礼貌。”可毛毛说:“不要紧的,我们都是从小玩到大的伙伴,怎么叫都行。听大人说,晚上来看病人对朋友不好,本来想等明天再来看你,可我心里急,所以连夜就赶过来了。”我赶忙说:“没事的,你能来看我,我真的太高兴了。”接着毛毛便坐在我的床边,仔细询问了我的身体状况,还不停地安慰我说:“千万不要着急,慢慢会好起来的。退一万步说,即使身体无法再站立起来,精神上也要坚强地站立起来。”当我们聊起儿时捕蜻蜓的往事时,禁不住相视而笑,而后毛毛神情严肃地说:“幸亏那次我把你救上来了,要不然我也得跳下去了。”多么可爱的朋友啊!
自那次别过,毛毛一直在外打拼,而我的身体也久久不见好转,我们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那年,我获悉毛毛患病,据说是很严重的淋巴癌,虽说已做过多次手术,胸部还切除二根肋骨,然而病毒依旧在整个胸腔内滋生漫延。我很为毛毛难过,那时我尚不能拄拐行走,一再央求大哥替我去看看他,可大哥总是忙啊忙,竟一直未能成行。我还听说,毛毛因难以忍受病痛的折磨,几次摸电闸自杀,他曾经是一位多么紧强的人啊,如今面病痛的折磨居然走到了这一步,可见他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后来,毛毛的母亲因不堪承受生活的重负,偷服农药撒手人寰,在毛毛的心里又留下了一道永难愈合的伤口,他拖着病重的身体回老家料理母亲的丧事时,我们匆匆见过一面,在他那依旧俊郎的面孔下,无法掩饰住内心巨大的痛苦所带给他的疲倦、憔悴与沧桑,两双饱经人世间苦难的年轻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彼此长久无语。别后不久,噩耗便传来,一位儿时最纯真的朋友就这样永远地失去了,我感觉整个世界都灰暗了下来。依稀还是儿时,他带着我奔跑在乡间的池塘边捕捉红蜻蜓;依稀还是儿时,我们手拉手爬上村口对面的小山上去看星星;依稀还是儿时,我们嘻闹着玩跳房子游戏……往事一幕一幕涌上心头,我的眼睛湿润了,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昔日的欢笑依旧在耳边回响,满天星斗仍旧高悬在夏夜苍穹,可毛毛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按家乡风俗,意外夭折之人,是不可以葬在有损全村风水的地方,以免影响全村人的运道,于是人们便把毛毛安置在村口公路边的一块背阴的山坳里,孤孤单单的也没有撰立碑文。一口薄棺、三二锹黄土、几挂鞭炮、几声锣响、几滴似是而非的眼泪过后,尚来不及好好地追思一翻,一切便都结束了。
我身体稍好后,迫于生计一直在外漂泊,去年清明我回乡扫墓,正准备去毛毛的坟前看看,为他拔拔草添添土,可母亲却告诉我说:“不用去了,毛毛的坟已经找不到了。”我先是一惊,慢慢地才弄清了事情的原诿。原来几年前,村子里扩修公路,毛毛的坟正好处在规划的公路上,孤单的坟茔因常年无人照料,再加上风雨的侵蚀,看上去象是一个平常的小土包,上面蒿草棚生,不知情的人根本不知道这里面还安息着一位苦难的灵魂,于是便被推土机掩埋在深深的路基之下,听完母亲的叙述,我心如刀割,耳边不断回响起压路机那巨大的碾盘滚过人的骨架而发出的清脆的支离破碎的声音,那声音如同地狱烈火,焚烧炙烤着我的灵魂。还记得儿时,毛毛说他今生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一名象保尔那样顽强的筑路工人,我想毛毛他今生的梦想应该是实现了,不仅今生的梦想实现了,恐怕来生来世的梦想也都实现了,如今的农村,水泥路柏油路犹如毛毛灵魂的触角一般曲曲折折地延伸到各家各户的门前,只是没有人再记得毛毛是谁了。以后的日子里,每当我拄拐路过家乡那宽阔地柏油马路上时,仿佛总能听到那深深的路基之下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毛毛若泉下有知,想必一定是在责怪我没有尽到做朋友的情谊,这也是我心里永远的痛!
毛毛今生的梦已然实现了,可我的梦又在哪里呢?想到此,我不禁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之中,忽然那只红色的蜻蜓在我眼前一闪,只见它迎着满天星斗,展翅向远方飞去,我急忙关掉吵闹的收音机,抛下无聊的书本,拄着双拐,追随着它一直向前走着、走着,身后留下了一串蹒跚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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