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记得远山是什么时候存在的,我是说,存在于我的记忆之中。
在我年幼的时候,我生活于其上,起居,成长,念书,劳作。每天睁开眼睛,视野所及尽是山,我以为整个世界都是如此,四季常绿,绵延不绝。
是父亲让我意识到有一个山之外的世界。他始终在教我专心念书,离开这里,去到山之外的世界。那时山外的世界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那里可以获得更好的生活。
初中辍学后,父亲从一个英俊的少年,在年岁中变成黝黑的中年,别人的丈夫,两个孩子的父亲。唯独不变的,是他仍然像他的祖辈一样,生活在那片土地之上,采集信息的时候,在职务一栏填上“农民”。
农民是一个厚重而卑微的词。
厚重是因为注入了山的品格:正直,坚韧,善良,踏实。生活无比艰辛,却仍然在一年年的风吹日晒里寻找希望。卑微是因为远离时代,就像生活在一个平行世界,在四面环山之中有一个完整的世界,贫穷从土地里生长,只能用勤来收割。
读初中时发生的一件事印象特别深刻。我感冒住院,父亲来结账,想顺便带点药回家。等医生包好药,父亲发现所带的钱只够付的我医药费。
那个乡村医生没好气地说:没带够钱你还开什么药。
父亲一脸歉意,转而跟我说:看见没有,没有钱的话,日子就是这样。所以你和弟弟一定要好好读书。
于是在父亲短短43年的生命里,终其一生都在试图改变我和弟弟的命运。他想要我们触摸到远山之外的世界,并在那里获得生活。于是无论生活多么艰难,他都未曾放弃过这个想法,或许这对于他来讲就像终将收获的希望。所以,就像他负重爬过的那些陡峭崎岖的山路一样,任凭肩上的担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他都喘着粗重的气息,一步一步迈过脚下的坑洼。
后来,那天在卫生院发生的场景无数次在我的脑海中回放。父亲的窘迫,我的无能为力,以及他对我的热切希望。我常常想, 父亲读初中的时候,看见飞驰的卡车扬起灰尘路过那个小镇,他是否感觉到自己已经触碰到了远山与外界的大门,是否想过跳上其中的一辆卡车,离开脚下的土地。我想要是这样的话,那一天肯定格外明媚,阳光肯定会照到他的脸上,风 肯定会扬起他的刘海,心里像住了一团窜动热气。
我也无数次想象,要是父亲在拮据的现实中放弃抗争,那么我和弟弟的命运会如何。可以肯定的是,我会企图像父亲一样,成为一个正直,坚韧,善良,踏实的人。至于道路,但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念完初中后,背着行囊沿着父亲的路途回到村庄,在深山中成为另一个人。又或者从村庄到城市,做着最艰辛的工作。我知道那种感受,因为我真实地触碰过贫困的边界,以及繁重的劳累。
因此,站在父亲的身影之后,我的前三十年,也在努力地离开我所生长的大山。等到我真正离开,远山才在我的心中变得鲜活起来,四季常绿,却又各不相同:春的嫩,夏的盛,秋的静,冬的墨。
每次回来,我都在用手机反反复复地拍这些山峦,在清晨,在午后,在黄昏。就像遇见恋人,每次都会有不同的心情一样,每次面对这些山的感觉都不尽相同。我终于意识到,它们一直在那里,早到从我出生起就已经在我的内心深处生根发芽。他们阻隔着外面的世界,催促我离开这片土地。它们又是土地的信使,就像胡德夫的台东太麻里一样,我注定要一遍又一遍地回到这里。所有的离开都将归来,所有的归来都将离开。
因为它们是我的爷爷,我的奶奶,我的父亲,所有我长眠于土地之下的亲人,是我所有的过往,也是我自己。 所以,只要我踏上远山,我就会感到异常的宁静。我仍然能在呼吸里辨别土地的气息,我也仍然能在村庄最后一头老水牛的背影里,看见那个牛背上小孩,他的身上充满阳光。
而我的爷爷,我的奶奶,我的父亲,我时常在梦里看见他们,他们成为远山的一部分。他们乐于看见我像一个成人一样离去,又像一个孩子一样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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