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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往事(第七章)

少年往事(第七章)

作者: 尘凡无忧 | 来源:发表于2019-03-02 21:14 被阅读27次

    高中二年级开始了。

    我记得我跟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去看分班榜。我选择的是文科班。整个高一年级,我的理科已经处于完全残废状态,没有重拾起来的可能。我别无选择。

    找到我自己的名字后我就开始搜寻小戈的名字。一同找名字的同学看我还站在名单前,便指着我的名字告诉我,你在二班。然后她拉着我离开拥挤的人群。

    我心里非常惆怅。我想知道小戈在哪个班级。我甚至不知道他报了理科班还是文科班。

    当我在自己所在的班级门口看到小戈的时候,他正越过人群看向我。看见我注意到他,他几乎是冲我微微笑了。

    我的心情一下子被点燃。

    小戈竟然还是跟我一个班级。我们还是同班同学。我这么幸运。我要开心地大笑了。几乎忘记小戈不再跟我说话这件事。

    一个暑假过后的小戈看上去仿佛成熟了很多。他望向我的目光不再那么冷漠,依稀又有了当初的温暖。

    毫无疑问,高二年级我还是旁听生。我的成绩没有达到班级平均分。我还需要交300元的旁听费。这真是一种耻辱。幸好一同承受这耻辱的人还有很多。

    听说我们那个年级,8个班一百五六十个旁听生只有5个学生转成正式生。这5个学生清一色是农家的孩子。我非常羡慕和钦佩这5个孩子。因为我知道他们承受过什么。

    能够从被打倒的状态昂首再站起来,需要的绝不仅仅是能力,还有更重要的,坚强的心理。

    桔子在另一个文科班。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几乎是轻吁了一口气。我不用再委屈自己做她的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了。我不喜欢那种貌合神离的伪装。我不知道桔子为什么还想跟我做朋友,也没有想知道的兴趣了。

    我已经知道桔子要走的路跟我是不同的,而无论她走向哪里,我都无能为力。我也的确没有任何帮助别人的能力。我自己本身也是一个茫然的小孩。

    我那时唯一能做的,是做自己,即使是茫然的自己,而不再被谁牵引。

    其实这是一句非常矫情的话。

    我当然希望可以被谁牵引着,闭上眼睛,安然地跟着他(她)走,我将不再孤单无助。

    只是经过那个夏天,我突然看清楚,没有谁可以让我这样安心交付自己了。桔子不可以。小戈也不可以。

    我的手不可以再随便握住什么了。

    不再握住,便不再会失去。

    我不喜欢那种蓦然失落的感觉。非常地不喜欢。

    我的新同桌是一个叫翠翠的女孩。一个眉眼清秀的女孩。

    小戈在老师安排座位的时候故意走错方位,他和另一个男生坐在了我和翠翠的身后。

    我几乎是惊喜了。小戈一下子又离我这么近。我伸出手去便可以抓住他。

    可惜这个时候的我是惊弓之鸟,我只顾向前飞,拼命地向前飞。

    我真的要好好学习了。什么都不要想。我对自己说。我没有理由再玩了。

    大概是母亲的零距离死亡接触,让我感觉到生命飘忽。谁知道呢,哪一天我也会突然生病,突然死去。可是我不能这么灰头土脸地死去。我希望我死了以后有人说起我,他会说,哦,她没有那么差。

    我要考大学。

    这是我第一次有了考大学的念头。我需要自己爬起来,从废墟上爬起来,多难都要爬起来。

    让我有了努力考大学念头的,是哥哥。

    哥哥那年夏天高考以几分之差落榜。其实哥哥一直很聪明,成绩也很好。这大概也是母亲喜爱哥哥的原因之一吧。

    这样说,好像母亲的爱里掺杂了功利。

    我不想否定这种假设的存在。

    在我成为母亲之后,即便我一再提醒自己不要以功利之心对待孩子,在爱的细枝末节处,我想,我大概也做不到爱得绝对纯粹而公正。

    孩子是父母的希望。一个灿烂的希望和一个黯淡的希望,它们给予人的心理愉悦程度一定是不一样的。

    与其回避遮掩,不如坦然承认。我们不是圣人,我们只不过走在朝圣的路上。

    我其实并不怪母亲因此喜爱哥哥。人之常情而已。

    我没有想到哥哥会考不上大学。

    其实仅仅是因为我没有想到,跟我同为人子女的哥哥,看似不经心的哥哥,母亲极力庇护和喜爱的哥哥,也经受着来自家庭的巨大的心理折磨。

    哥哥落榜后,家里的亲戚朋友一致认为该让哥哥回去补习一年,不然太可惜了。

    哥哥却坚决不同意回去补习。一向耳软听话的哥哥一意孤行选择了当地的电视大学。那时的电视大学还不像现在这么没落。考进的都是以微小之差落榜的孩子。不过这微小之差,如同千里之堤上的蚁穴,人生前途的距离相去遥远。

    哥哥对我说,好好学习吧。考上大学,离开家就好了。考不上大学,你愿意一辈子在这个家里窝着,一辈子看爸爸妈妈打架,受他们的折磨吗?

    这是我有生之年听到哥哥最语重心长的话。

    我曾经很不喜欢我的哥哥。他总是欺负我,嫌我长得不好看,而他是一个英俊帅气的男孩。哥哥从小叫我母夜叉,丑八怪,这辈子只有哥哥这样叫过我,叫了很多年。我从来没有像别的有哥哥的女孩子那么依赖过哥哥。

    很多年之后我跟母亲说起过这件事,母亲说她不知道哥哥这样叫我。

    母亲仿佛只是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好像从来不知道身外都发生过什么,自然就更不知道年少的我需要什么。

    母亲从来没有说过我的样子怎样。不过我从她的目光里一直认为她觉得我不好看。后来母亲说,哪里有当妈的夸自己女儿漂亮的?我哑然。

    母亲喜欢打扮。母亲会给自己做很多新衣服。60年代的时候,母亲就舍得花几个月的工资买一件绒毛大衣。母亲说她从小不喜欢穿旧衣服。

    但是我从小就穿哥哥,妈妈,表姐等等人的旧衣服,直到上大学还穿。当然过年的时候母亲也会给我做新衣服。不过,穿新衣对我而言就真的是过年了。

    说起这件事,母亲说,你从来没有告诉我你不喜欢穿旧衣服啊。我还以为你都喜欢穿呢。

    我只能再次沉默。

    我想或许是母亲在自己的世界里太纯粹自然吧,纯粹到简单至极。像父亲说的,你妈妈的心智就是三岁小孩。

    而三岁的孩子,是不会这么伤害别人的。连同自己喜爱的人。

    被母亲喜爱的哥哥告诉我,他早就受够了。他不能再在这个家里呆了。他想早点出去挣钱自立。

    回去补习,谁知道呢,再考不上怎么办?打击更大。我不能承受打击。说这话时的哥哥吐着烟圈,一脸忧郁。

    我不知道哥哥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

    原来我们都在一个小小的世界里,各自疼痛。

    我从那时不再对哥哥抱有敌意。

    我们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命中注定的蚂蚱。被相同的悲苦拴着,同样的奄奄一息。

    只有我和哥哥。这世上只有我和哥哥知道,我们经历过什么。

    我不知道一个经历过一场大病的人的心态是怎样的。是不是会蓦然醒悟:原来什么都不重要,只有自己的身体是最重要的。

    至少母亲是如此。

    母亲从那时起非常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这原本是好事。不过,母亲把这种在意发挥到极致。

    母亲不允许我们提“死”字和“病”字。母亲会认为我们那是在诅咒她。

    有时候稍不小心说到这两个字,母亲就会从一旁狠狠地甩出一句:打嘴!

    那两个字母亲说得如此突兀用力以至于我会感觉有一记巴掌啪地打在我的嘴上。

    我在家里本来话就少,后来干脆懒得说了。因为不知道哪句话哪个字眼会让母亲听着不顺耳,而招致一声呵斥。

    甚至连生病我都不想再告诉母亲了。

    大概因为长期心情抑郁,精神压力大,我的身体状况并不好,常常头晕耳鸣。我记得我在高中时晕倒过几次。而只有一次当着母亲的面晕倒在地母亲才知道。

    不过,母亲也只是知道而已。

    母亲对我说,没事,跟着我练气功就好了。

    那时母亲迷上了气功。我被母亲逼迫着也学了不少种类的气功。鹤翔桩,香功,一指禅,中华养生功,甚至宇宙语之类极其玄幻的。

    那两年气功很火爆。遍地都是气功学习班。母亲精神十足地到处报名参加学习。每次学习回来后母亲都会一脸红光神采飞扬地给我们汇报演说,那些气功大师怎样厉害,他们的气场如何强大,气功意念的效果如何神奇。

    我要好好练。我也能练成那样。母亲精神抖擞地说,眼睛里都是光芒。

    我承认,练气功的确让母亲的身体和气色看上去好了很多,母亲从病恹恹的样子变成看上去活力四射。

    父亲极力支持母亲练气功。我想父亲是为母亲好的。不过父亲忽视了母亲的精神个性。

    气功如果只是运气练气强身健体倒也罢了,不过,母亲学习的气功还包括了意念的运用。而这个,就不是一般人可以调控的了。

    我说过,母亲的心智像个小孩子。也就是说,母亲并没有自己强壮独立的思想,极易受到外界的侵蚀和干扰,尤其是有煽动性的,鼓吹性的言论,或者灵异邪说,母亲都一概听之,并且深信不疑。

    同时母亲的个性好胜,做任何事都希望有所成,喜欢出人头地,喜欢成为别人追捧仰视的对象。在母亲看来那是有目标有追求,不过,换成另一种说辞,则是功利。

    一个头脑简单思想匮乏的人再加上心有所求,很容易被控制和利用。

    精神本就薄弱的母亲被利用了。

    不过,母亲是被自己的名利之心操控并利用。母亲的癔病症状于是有了另一种的发病表现:信息附体,或者叫灵异附体。

    这种情况多半出现在母亲的心愿未得到顺遂的时候。母亲会突然高声大叫,然后用异于平常的语气和语调说出她坚持的观点,我们只能服从。

    我已经不想再复述我的恐惧了。我的年少时脆弱的神经一直处在崩溃的边缘。

    母亲这样借体说话时,恐惧的绝不仅仅是我。父亲和哥哥同样是一脸惊惧的样子。

    而母亲,我的母亲,从不知道她的绝对自我带给我们的伤害。

    其实母亲绝大多数时候是正常的。我想在外人眼里,母亲没有一点病态的表现。

    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对人的心理产生好奇。我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让母亲如此对待我们。一个人情绪的激烈奔突真的是那么身不由己吗?

    我不觉得。

    我想母亲疾病的根源在于太过自我。母亲享受那种被绝对信奉和服从的乐趣。母亲不允许自己被质疑,被忽略。而恰恰,在事物的另一面,母亲完全忽略或者完全不在乎我们的感受。

    母亲看不到这些。母亲的世界是单面的。

    在自己的家里,做想做的自己。这本来没有错。不过家庭毕竟不是一个人的。我以为这世上一个人真正能够做纯粹的自己的地方,只有在自己的内心里。

    母亲不这样认为。母亲在家里做了最任性的那个自己。

    如果说母亲对于父亲还会有些许的忌惮,父亲于母亲而言,毕竟是一个脱掉婚姻这件衣服就不再有任何关系的人。那么我和哥哥,母亲的态度就是,没有我就没有你们。

    的确。没有母亲就没有哥哥和我。

    可是,赋予我们生命就是赋予母亲自己恣意对待我们的权利吗?母亲好像是这样理解的。

    我曾经指责过父亲,那时我认为父亲和母亲的不和主要是因为父亲心生外向,不够爱母亲。相比较而言,母亲更爱父亲。那时我已经工作了,父亲再次向母亲提出离婚。

    父亲反驳我,语气凝重,却不尖锐。父亲说,你说的不对。你母亲不是更爱我。

    父亲说到这里就打住了。

    我现在有时候夜里醒来,想到往事,就特别希望父亲还活着,希望可以跟他谈谈心,听他说说那些年他从没有说出口的话。

    我想陪父亲喝一次酒。

    我想父亲有很多很多的话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我想听。我想告诉他,现在我都懂得。

    我以为人的心理是容易同情弱者的。我也是。

    在父亲母亲的婚姻关系里,我自然倾向的是母亲,即使我不够爱她,即使我不知道该怎样去爱她,即使母亲有很多不当的地方。

    但是她是我的母亲。如果我不倾向她,不去保护她,我不知道还可以有谁会这样做。

    我想父亲是理解的,我再一次阻止了他们的离婚。仅仅因为,我知道那时的母亲依然经受不住离婚的打击。

    为人子女,如果我一定要承受一种罪,我愿意让父亲恨我。

    因为我知道,父亲最终会宽恕我。他会懂得我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

    我们的心中可以充满痛苦,但是不可以充满悔恨。

    如果人生必须面对选择,我想,我们,父亲,哥哥,和我,我们都选择了痛苦,而没有选择放弃的悔恨。

    痛,但面对着。即使痛到颤抖。

    不止我记得那些往事。

    每次与哥哥,已经中年的哥哥,相对而坐,往事便汹涌奔流而来,比我哭得更悲恸的,是哥哥。

    而母亲看不到这些泪水。

    母亲也看不懂这些泪水。

    母亲便不会因为这些泪水而疼。

    所以我想,高中时我那么沉迷于小戈情有可原。

    我总要把心放在哪里。而小戈,像是苍茫雪地上一朵永不熄灭的火焰,有猎猎的温暖穿过寒天冷地直达我的心底。我无力移开我的目光。

    即使我跟小戈依然不说话,但是我能感觉到小戈的目光同样一直追随着我。我喜欢他抬起头来就会看到我。我喜欢小戈的目光里再度有了那种月色般的温柔和清澈。我喜欢放晚自习后小戈又推着自行车走在我或前或后甚至平行的地方,一直陪我走出校园,即使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又尝到了那种偷吃蜂蜜的感觉。不是那么甜,有一点点苦涩,不过对我足够了。

    而对小戈却是不够的。我忽略了小戈的感受。这样默契温馨的甜蜜对小戈是不够的。

    小戈想要的更多。

    有一天,小戈从家里带来一堆糖,一堆我在初中时很喜欢吃的糖请我们几个前后座的同学吃。我想起在初三时跟他在一起快乐无忧的时光。那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然后我忽然想起那天是我的阳历生日。小戈知道我是那天的生日。那一天,我十六岁。

    无法形容我的心情。小戈还会记得那天是我的生日吗?小戈什么都没有说。

    那天下午放学的时候,小戈避开周围同学的目光,从后面偷偷递给我一张折叠的纸条,打开看里面有一张电影票,纸条上一行字:生日快乐!一起去看电影好不好?

    那段时间正在放映《十六岁的花季》,很好看的一部片子。学校已经组织我们看过一遍了。

    我记得我的心跳起初如鹿,后来如鼓。我能听到洪钟般的声音从自己的体内传出来。不是因为那张电影票,而是因为那张电影票的意义。

    那时候只有大胆的孩子才敢男女生一起去看电影。那绝不仅仅意味着一场电影。

    我是多么开心啊。那是我收到的第一张电影票,并且这张电影票来自小戈。

    我又听到焰火在我心中绽放的声音,我闻到了那弥漫着的缤纷色彩一样美丽甘甜的味道。

    可是我又很清楚,我从没有想过再往前走一步,哪怕微小的一步,即使那是我的最真实的梦。现实,我的现实那么料峭嶙峋,轻易刺破所有的梦。

    就现在这样刚刚好。我没有资格去恋爱。我有一大堆书需要去读,我有很多落下的功课需要追赶,我还有苦涩的心事压在心头不能纵容我去品尝任何越过界限的甜蜜,并且还有那时视早恋如同淫乱的身外世界。

    我们学校的那个女教导主任以抓看电影的学生为乐趣。想想吧,那是种什么样的成人心态呢?当几十岁的教导主任一脸鄙夷地对着两个实际上不谙世事的孩子极尽嘲笑讽刺的时候。

    只是好感,只是喜欢,只是一点青春的冲动,只是人生最初最美最纯洁的一场爱恋,却要遭遇怎样惨烈扭曲地摧残。

    我惧怕面对那样的场面。

    我把那张电影票握在手里,握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把电影票还给小戈,连同那张纸条上多出的两个字:不好。

    那时我不知道我拒绝的是什么。

    一年以后,我从一位同学那里得知,桔子跟我反目那段时间曾经找过小戈,告诉他我不喜欢他不要再纠缠我,小戈大受打击才突然不再理我。

    那张电影票,大概是小戈想试探桔子说的话的真假吧。

    而我拒绝了他。

    后来我一直想,如果我事先知道所有背后的事情,知道那是小戈试探我的心意,我还会那么冰冷地拒绝他吗?

    想来想去,结果应当还是一样的。彼时彼刻,除去拒绝我别无选择。

    只不过或许会拒绝得温柔些。不至于再次失去小戈。

    16岁的小戈,未经事的小戈,也是那么敏感骄傲的一个男孩,骄傲得承受不住一点点挫败和打击。

    也或许所有的脆弱只是因为在乎。

    是不是少年人的自尊心更强烈一些,或者说更脆弱一些,所以年少初恋的故事总是会因为这样那样根本不值一提的理由黯然结束,留到若干年后回味时洒然的苦涩一笑。

    那种别样的青橄榄一样味道的爱恋人生只有一次,也因此,初恋难忘吧。

    至少年少时的我是极其敏感脆弱的。

    你是一个极度自尊的人。后来班上一个男生对我说。

    极度自尊的另一个意思是极度自卑。也就是说你是一个极度自卑的人。他老实不客气地说出了心里最想说的话。

    那个男生不过是喜欢我,想跟我聊天,生气我总是不理睬他。

    我想他说的是对的。他的透彻让我对他刮目相看。

    高中时支撑着我的骄傲的,的确不能称为是自尊,而是自卑。

    我那么骄傲地用心用力地维护着自己的尊严,不过是因为自卑,因为自知的茫然空洞,因为内心深处那种深切的不自信。这不自信来自于我自己,也来自于我带着扭曲色彩的家庭。

    我的确在为自己的家庭承受格外的压力。

    而这些,我不能告诉任何人。任何人,包括小戈。

    想来小戈也是不自信的。被拒绝的小戈的眼神再次冷漠。

    小戈很快以眼睛近视为由申请调换座位,离开了我。我们再次成为两个不相干世界里的人。

    我开始像老黄牛一样艰难笨拙地拉起我的生活。

    低着头,我抛弃了世界。

    我的眼中只有脚下的路,短短的路,没有延伸的希望招摇在万丈霞光里的那种路。

    摇摇晃晃,但是我开始向前走。

    即使我始终不能够真正做到全力以赴地投入学习中,即使我的心思常常从手中的课本飞跃而出,即使我用世界上最笨的学习方法读书,即使我的心里始终为小戈为母亲而充溢着忧伤,我的艰辛的努力依然有了回报:我的成绩慢慢提高,慢慢进步。

    我开始达到班级平均分数了。

    我开始超过班级平均分数了。

    我的成绩远远超过平均分数了。

    而与此同时,小戈却变得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小戈了。

    小戈不好好学习,抽烟,喝酒,逃课,跟女生嘻嘻哈哈。小戈几乎跟班上每一个女生关系都很好,他唯独对我冷面以对.

    即使他的眼神里依然有一闪而逝的热烈的火焰跳跃在冷漠后面,即使他在夜的校园里默默地跟在我的身后,即使他会在我身后轻轻唱着那首《只有分离》的歌:你的眼神已漠漠地告诉我,爱情已到了尽头……只有只有分离,让时间去忘记、那一份缠绵…….

    我茫然而心痛地看着小戈越走越远。像看着当初的桔子。而我无能为力。

    不是自私。是我真的无能为力。

    我没有被我的世界打垮已经是奇迹。那时我所有的力气仅仅够支撑我自己。

    很多年以后我跟小戈说到往事,我始终不敢问小戈,他曾经的堕落与我有关吗?

    我不敢知道真相。我怕与我有关的真相,我负担不起。

    我想,我始终欠着小戈一个解释。

    而实际上,我欠小戈的绝不止一个解释。

    我欠小戈的,今生已经还不起了。

    可惜我的进步并没有给母亲带来多少快乐。

    有时候我常想,如果母亲可以把她的注意力更多地投放到子女身上,或者投放到自己喜爱的事情上,比如像父亲那样醉心于画画,或者只是安心做一名主妇,收拾家务,研究菜谱,精进厨艺,也许母亲就不会在自己内心的死角里越钻越深。

    其实我们的心就那么大,放很多爱和关注点在里面,就会减少怨恨的空间。反之亦然。而母亲仿佛不懂得这些。

    母亲始终不能容忍祖母在自己的家里出现。即使祖母并不跟我们在同一屋檐下。母亲还是觉得祖母像一颗生满黑铁锈的钉子扎在雪白的墙壁上,令人生厌的刺目。

    母亲对祖母的嫌恶从不遮掩。母亲不会恶语相向祖母,而是母亲的表情和态度,好像祖母是一个极其肮脏让人厌恶的女人。

    我曾经很不理解。直到有一天母亲告诉我祖母的事情。

    其实都是母亲听来的传闻,不过不妨碍母亲给我讲述一个听上去完整真实的故事。

    母亲告诉我,我的祖父在父亲四岁的时候离开家乡下关东去了。一去十二年毫无音讯。祖母一个人带着4岁的父亲和2岁的叔父。后来家族里祖父的一个堂弟常去看望帮助祖母。久而久之有了闲言碎语。偏巧在祖父回来那一年祖母怀孕,生下我的姑姑。姑姑比父亲整整小了十六岁。

    即使我只有十几岁,我也知道,仅凭这些并不能证明祖母不守妇道。谁也不能确定姑姑就是别人的孩子。祖父认了这个孩子别人就不该再说三道四。不过,总有一些人以传播这种事情为喜好和快乐。

    退一万步讲,祖母真的做出了什么出格的事情,又与旁人有什么关系呢?一个十二年杳无音讯的人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难得会有活着的可能。祖母守了十几年活寡,怎么没有人提到祖母生活的艰难呢。

    况且几十年过去了,母亲何必为了这种事情为难祖母呢?那毕竟是父亲的母亲。将心比心并不难做到理解啊。

    可惜母亲在这些方面毫无思维逻辑。

    母亲只是以所谓贞洁女子的干净义正言辞理所当然高高在上地唾弃着祖母未确定的不洁。我想如果可能,母亲大概真的会一口痰唾到祖母的脸上去。

    我想起圣经里说的,你们谁没有罪谁就可以向那个淫乱的妇人扔石头。

    母亲那时已经开始有新的学习方向,转向灵魂的归宿:信仰。母亲会抱着厚厚的圣经强迫我坐在一旁,她读给我听。

    这一段其实是母亲读给我听的。

    母亲显然觉得自己无罪,觉得自己可以向任何人扔石头。在母亲心里,一个贞洁的女人是无罪的。

    贞洁本来是一个贞静贞烈的词语。一个可以放在祭台上供奉的词语。

    可是当贞洁被如此扭曲的利用时,贞洁这个词在我眼里就失去了它的本来分量。

    在中国,贞洁这个词是有性别的。

    两情相悦的事情在中国历来只有女人在承受指责,并且只有女人在指责女人。这就是中国女人的整体悲哀了。

    即使在八十年代末,即使母亲是新中国长大的,即使母亲读了十几年圣贤书,母亲依然逃不过古旧思想的禁锢,并且安然坐在审判者的位置上,对祖母横眉冷对。

    那时我是同情祖母的,即便我知道了这个故事。在我长大后我更加同情祖母,这种同情里掺杂了对世俗的反抗和对弱者的维护。

    我相信母亲是贞洁的。但是我从来不认同一个贞洁的女人有权利鄙视唾弃一个失去贞洁的女人。这个观点,在我读莫泊桑的《羊脂球》时就形成了。

    我太爱那个重情厚义的妓女了,她比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们不知道高尚干净多少倍。

    当对一个女人的定义只有贞洁不贞洁的修饰时,你就可以分辨出一个人的内心层次有多么原始低级了。

    所以在祖母的问题上,我从来没有站在母亲这一面。

    大概这也是母亲一直不喜欢我,觉得我叛逆不孝不顺从的原因之一吧。我一直拒绝母亲给我洗脑。实际上,我一直拒绝任何人给我洗脑,从我被桔子伤害之后,我开始学会用自己的心分辨人、事。

    我不知道我该如何做母亲眼里的孝顺女。

    我想从某个角度讲,我的确是不孝的。有我这样的女儿也是母亲的不幸吧。母亲一直希望她说什么我听什么,没有疑问,只有顺从。

    在母亲的心里,我不是自己的,我是母亲的。

    我记得高一的时候我开始记日记。日记里当然都是小戈。家中没有带锁的抽屉。我的日记本藏在我的床垫底下。

    母亲发现并看过,并且母亲不会把日记本放回原处,而是示威似的把它放在我的枕头上。

    有人能理解我看到那个本子躺在枕头上的感觉吗?加上母亲了然一切后无比蔑视的眼神。

    我只感到悲愤和屈辱。有无形的耳光火辣辣地从哪里扇过来,扇得我满眼是泪。

    其实母亲从来没有打过我。可是我总觉得她打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有那么强烈的感觉。我觉得痛。万念俱灰的痛。

    我长大以后,与母亲远隔重洋,电话里母亲逼迫我信仰基督,我只是争辩了几句信仰自由的话,母亲就在电话里怒斥我是逆子。

    逆子。我黯然接受母亲在我额头刺的字。我想,在母亲的意识里,我或许真的就是那种应当杖责而死的逆子吧。

    可是,我真的是逆子吗?

    对于母亲,我想我已经给予了最大限度的顺从。我唯一保有的内心的一点反抗的想法母亲也希望扼杀它们。

    但是那是我之所以活着的证明啊。

    母亲从来不知道,对我来说,活着不是高官厚禄,不是锦衣玉食,不是长命百岁,而是平凡的生活,简单的日子,但是我可以想我所想,坚持我之所想。

    在母亲看来,人是不需要思想的。生命重过所有。

    而对我来说,有些东西是重过生命的。

    我知道母亲也是为我好,她希望我平安健康富贵长命,她想把她以为好的东西灌输给我,让我从中受益。

    母亲从来不觉得她是在逼迫我。母亲从来不觉得这种逼迫是一种巨大的压力。

    作为子女的我们承受着,痛苦着。

    年过四十的哥哥曾经写信告诉我:有时候我想,我有这样的一个妈,我能坚持活到现在多不容易啊。

    那一刻我泪如泉涌。

    我知道哥哥在说什么。

    年少的时候,母亲希望我能跟她同仇敌忾地鄙视祖母,希望我能够跟她上阵母女兵一样的一唱一和。

    而我始终做不到这点。在我眼里,祖母只是一位老人。一位看上去有点痴痴呆呆的老人。

    没错,我说的是看上去。

    母亲不相信祖母有老年痴呆是有道理的。祖母只是反应迟钝一点,木讷一点,耳朵背一点,记忆力差一点,这对一位年过八旬的老人来说都是正常的生理现象。

    除此,祖母没有任何痴呆的表现。祖母会把自己收拾得尽量整齐利索,任何时候,你同她说什么,她只是憨憨地笑,有几分怯怯的躲避,好像她总想躲到别人看不到的角落里去,好像她知道自己在这个家庭里是不受欢迎的。

    有时候母亲责怪祖母,祖母依旧是一脸窘色地陪笑着。

    祖母会自己念叨,唉,人老了,上去岁数了,糊涂了,没有用了。人都有老的那一天哪。祖母好像在对着空气给自己辩解。

    我写到这里,便会替祖母难过,也替父亲难过。

    我都能看出来的事情,父亲一定也能看出来。

    我想父亲说祖母痴呆了,是出于对祖母的一种保护,也是想让母亲放松一些,不要那么严阵以待地对待祖母,不要去计较祖母迟钝的言行,身体气味,以及母亲不喜欢的祖母的种种。

    她那么大岁数,糊涂了,你跟她计较不是傻瓜吗?父亲常常这样对母亲说。

    其实我想不出母亲有什么好计较祖母的。

    祖母见到母亲避之不及。祖母自己住在南屋的时候几乎终日在房间里呆着。祖母不跟我们一起吃饭。祖母的衣物都是自己洗。祖母的饭菜都是父亲或者是我送过去。

    即便如此,母亲依旧见不得祖母。见不得父亲在祖母的房间里呆上一会儿。母亲也见不得我理睬祖母,仿佛我靠近祖母都会沾染上祖母不洁的气息。

    母亲从不觉得自己对待祖母的言行会刺伤父亲。在母亲看来,让祖母住过来,已经是她对祖母莫大的恩赐和对父亲莫大的退让。

    我记得高二那年外婆和祖母同时在我们家里过年。那年除夕,我给外婆洗头剪发洗澡,剪手脚的指甲。我上初中之后,这些事都是我为外婆做。父亲曾经对我说,你奶奶没有把你带大,是她没有福气。我想,是父亲羡慕我那样孝敬外婆吧。

    所以那天,我帮外婆打理好,便也顺便帮祖母洗头剪发。母亲在一旁看到,几乎用她的眼睛剜死我。我再也不敢多做些事。我怕刺激到母亲。

    其实我也只是想让一旁的父亲心情好过一点。可是母亲觉得我那样殷勤照顾祖母,她看着很不舒服。

    母亲常常会把外婆和祖母放在一起比较,告诉我祖母有多么不堪。

    我只是听着,嘴上不反驳,心底却不赞同母亲的这种比较。

    在我看来,人生际遇命运各不相同,人与人之间的比较毫无意义。

    的确,我的外婆是一位非常值得尊敬的老人,比我的祖母年长一岁。外婆一生辛劳,即使八十几岁,依旧头脑清晰,思维敏捷,端庄贵气。

    外婆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一位亲人。是唯一我可以扑进她的怀里撒娇的人。我对外婆的爱掺杂着对待母亲般的依赖,在外婆身上,我可以知道什么是慈爱。

    我觉得一个心底慈善仁爱的人,他(她)温暖的性灵会通过目光,言辞,语气,表情,肢体动作表现出来,让人乐于亲近。这种慈爱有厚度有广度有温度也有光泽。

    而这份慈爱的感觉,我在自己的母亲那里从来都没有感觉到。

    其实我小时候外婆也很重男轻女,等我们这些孙辈们慢慢长大了,一个个长出翅膀离开了外婆,只有我,始终陪着外婆,打理外婆。

    母亲十分羡慕我那样细致地对待外婆。母亲曾经对我说,要是我老了,你也像伺候你外婆一样伺候我就好了。那一刻我沉默着,竟不能接过话语。

    我心里很清楚,那将是非常难以达到的一件事。我可以给母亲洗澡剪指甲都没有问题,不过,我们的感情永远都走不到我跟外婆这么亲密。我知道。

    外婆知道母亲的性格,也知道我的性格。

    外婆常常说我,你的心太重了,什么都藏在心里。别想那么多,那样难受的是自己。你妈一辈子就那个性格了,改不了了,她是肚子里一句话都藏不住。她说话你不愿听,就不要往心里去。

    外婆这样说的时候,我的眼泪便想流下来。

    其实我从不跟外婆说母亲的事情,也不诉说委屈。我想外婆已经那么大年纪了,她不该再为这些事情操心。

    我记着外婆说过的话,人长个肚子就是用来装东西的,装苦水,装脏水。所以我便装着那些事情,装在自己的心里。

    原来外婆心里什么都清楚。只不过外婆,即使是外婆,也阻止不了母亲的为所欲为。

    高二那年冬天,因为祖母住的南屋没有取暖设备,父亲让祖母跟我们住到一起。

    父亲有没有跟母亲商量,究竟怎么跟母亲商量的,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祖母跟我们住到同一套房子之后,母亲的发作又开始频繁起来。

    那时候阅读过《圣经》的母亲开始对主耶稣无比崇拜。上帝是宇宙之中的大能,至高无上,再也没有比上帝更厉害的了。母亲的病言病语开始以上帝的名义说出口。

    母亲会以上帝的口吻斥责父亲不好好听母亲的话,斥责父亲那样纵容他自己的母亲撒谎。祖母时常对父亲说头晕需要吃药。母亲觉得,祖母根本不像头晕不健康的样子。母亲觉得父亲过于纵容祖母。

    这件事上,我说过一句非常对不起父亲的话。

    那次父亲和母亲又在为父亲给祖母花钱买药的事情争执。我恰巧在一旁。我那时候是维护母亲的,我希望母亲心情好一点,我们便少受一些折磨。

    所以当母亲指责父亲只关心祖母不关心我们的时候我加了一句,我说,妈妈说的没有错。我的关节炎很厉害,爸爸你从来都不关心,从来没有想过给我买药。

    我说的是事实。

    我想在对待祖母的问题上,这是少不更事的我说过的唯一多嘴的一句话。

    父亲当时勃然变色,把对母亲没有发出的怒气发向我:你算个什么东西!你能跟你奶奶比吗?!

    父亲很少在家里发脾气,这是他对我说过的最激烈的一句话。他一定非常气愤我的不懂事,我的火上浇油吧。当然这是时过境迁之后我的想法。

    而那一刻,我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寒心彻骨。我只能感觉到或许母亲是对的,父亲心里只有祖母,没有我们,尤其是我,一个让人看不到希望的小孩。

    我为此很长时间没有跟父亲说话。

    想是父亲也觉得自己言重了。后来的一段时间里父亲想法设法讨好我,给我买膏药,买护膝,出差的时候买各种小礼物给我,我都没有理会。

    大概就是父亲出差时候的事情吧。我和哥哥整天在学校里上学,常常只有祖母和母亲在家里。我不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我那时自己的日子都过得很混沌,更不会完全知晓身外的事情,即使是自己家里的事情。

    父亲出差回来后,有一天晚上,父亲喝酒。闷头喝了很久。

    然后闷头喝酒的父亲突然失声痛哭起来。父亲一边哭,一边数落我们。我们,是说我和哥哥。

    你们怎么能这么欺负你奶奶呢?她都那么大年纪了,还能活几天。她能碍着你们什么事,不就是给她口饭吃吗?

    你们还想让我怎么做。她不就是没有带大过你们吗?你们长大了,该懂事了。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们就不能想着给她口饭吃吗?

    你奶奶她糊涂了。她上去岁数了。等我上去岁数了,我也会这样糊涂,你们也会这样对待我吗?连口饭都不给吃吗?!

    养儿防老,养儿防老,你说我养你们为了什么啊?!

    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连自己的妈都养不活。我还算个男人吗?!我干脆死了算了!

    那是唯一一次父亲借酒说出了心里话。

    我和哥哥,那个时候都忽略了父亲的感受。我们总想要安宁,总想要母亲心情开心,我们从没有站在父亲的角度为父亲想一想,我们没有想过我们是在怎样对待自己的父亲。

    很多年后,哥哥结婚后,当嫂子和母亲出现争执反目的时候,哥哥才理解了父亲的感受。

    不管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那是你爸我的亲妈啊,你怎么能不好好对待她。哥哥说,他每次这样教育自己的孩子的时候,想起自己当初对祖母的冷漠,就觉得刺痛。

    我想,我明白那种感觉。

    为了不让家散了,父亲背上别人眼里大不孝的罪名。

    那年夏天,痛下决心的父亲,让远在宁夏的叔父把已经八十几岁的祖母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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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少年往事(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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