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倾城(1—4)

作者: 蛋蛋的话话世界 | 来源:发表于2019-08-19 17:10 被阅读0次

1

我记得那个阳光菲薄的午后,在扶乐的生日聚会上,我们第一次相见。后来你,我,扶乐三个人形影相近,无话不谈。那时候所有人都说我身边的朋友特别多,你和扶乐也一直煞有其事地跟我说着同样的话。可是你却不知道,后来真正走进我内心的,只有你。连扶乐也不是。那时高一。

高三时,扶乐突然搬离宿舍,开始和我们疏远、处处回避。你经常大半夜偷偷从高架床上爬下来,蜷缩在我身边,紧紧抱着我,你说你难过不是因为她和追了你整整三年的男生恋爱了,你说你只是不明白,一段突如其来的关系会这么生猛,能瞬间敲碎我们自以为牢不可破的感情。你说我们拥有的血肉之躯,最终敌不过现实的铜墙铁壁。你心灰意冷,泪流不止。

黑夜中,我一直默默的听着,眼里干涸。我至今都没有告诉你,扶乐不值得你流泪。她在你不知道的背后,在那个爱恋着你的软弱男生面前,对你处处中伤,恨不能至你于死。我看到过她和他通过的所有书信,也亲眼目睹那不辨是非黑白的男生对你的幻想与爱恋,在她漫天的流言蜚语里一点一滴地撤退。最后,如你看到的,我再没有让他们恶臭的爱情,来接近我们。

大一了,你顺利的考上沙城里的名牌大学,选择了俄语专业。而我就如大多在千军万马的高考中被幸运之网无情过滤掉的孩子一样,那一个夏天,我在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上,毫无疑问地败下阵来。

我选择在你所在的大学读自考。自考生学校是没有宿舍分配的,我身上没有钱,几乎无路可去,只想到了信楠,他给我寄来一张银行卡,我对着人世间少有的温暖感恩在心。可是当兴冲冲拿着银行卡出现在你面前时,你已经不动声色在学校教职工的宿舍租住一处房子,一室一厅,房子很旧,但有一个大大的席梦思床,我们住得很舒坦。你陪我把信楠的卡原封不动寄回去,那卡上的余额,成为了永远的秘密。

大学的课逃了不少,我们有无数用来自由发挥的小时光,你拒绝家里的给予,从始至终要做一个独立聪慧从不依靠的人。我们四处兼职,用赚来的可怜的零用钱去街角吃小吃,再花一个下午去咖啡馆座谈整束芬芳弥漫的光阴。

我记得那一天,我在小坐上拿着速写下“信楠“两个字,这个隐晦而带着创痛的、不能示人的名字,我向你原始地袒露。然后抬起头,看到你的脸,目光闪烁,觉得人世间再没有这么美好的一个女子,能够这么安心的存在我身边,不骄纵、不胡为,与我近在咫尺、肆意天涯!我们诉说彼此不为人知的过往,交换心底的秘密与感触,你说你和罗毅的点点滴滴,我说我无法企及的另一个他。我说到了对你的依恋与挚爱,情到深处,居然忍不住掉下泪来!我那一次真的吃了罗毅的醋!我觉得他占据了你生活的大部分,而你因此忽略了太多你应该在意的,关于我的感触!

后来,你和罗毅的感情迅速升温,就像是同体婴儿一样密不可分,我预知在你的世界我开始留白淡出。我终于能体会扶乐与我们对望于恒河两岸时,你心里的苦。我开始找回我那些曾因为你而蓄意疏离、回避的众多朋友,我们去吃饭、去疯玩、酗酒K歌。每次醉意阑珊一个人抱着冰冷的身子回到宿舍而你早已在罗毅温柔的“晚安“声中甜蜜入睡时,我是多么希望你能真正进入我的世界,懂我寂寥和处处碰壁的生活规则。

次日醒来,我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你从食堂买来了热包子和牛奶,你没有对我的堕落放纵展开责难,只是温柔提醒我,一个人的时候,不要随意跟着他们走。你说人心隔肚皮,我一直谨记在心。

记得有一次你顺利通过考试,我在家里为你准备了饭菜,邀了我们彼此都熟悉人来作陪,邓邓、欢姐、郭哥。你说我做的鱼很好吃。我记在心里。第二天又去买鱼做饭,中午就我们两个人,吃得特别满足!那样的光阴挥霍起来,我心疼不已!

2

大一的那个冬天,整个沙城冰天雪地,漫天的雪花在空中飞舞。深夜接到信楠翻山越岭而来的电话,声地苍茫。他说,思潮,我明日到沙城。简简单单,我挂掉电话后看到窗外被夜色层层笼罩的屋顶,瞬间躺满了洁白的心事。

次日,我着了淡妆,穿着丝绸大红连衣裙,搭一条羊毛披肩,配着橙光闪亮的凉鞋,在机场等候。信楠只在沙城逗留一晚,第二天就要飞往芝加哥。

这个倾注了我无数想念、挣扎、和幻象的中年男子,只给我带来一个蓄谋已久的再见。在回酒店的路上,他说,思潮,我决定复婚。你还只有20岁,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事到如今,我始知晓,婚姻是一条只能往前不能倒退的路。

他一手操控、满怀信心并循循善诱着我交付无数青春与等候的感情世界,原来早已在我不知道的某个时刻溃烂,在揭开衣衫直直目睹的时候,面目全非,整个世界顿时崩溃。

我打开车窗,让呼啸奔腾的风雪涌进车厢,冰寒刺骨。信楠脱下身上的大衣,把我紧紧包裹。我服毒成瘾般极具欲望地在烈风中捕捉那熟悉的香水味,倾耳聆听他胸腔里节奏加剧的此起彼伏。他把我深深藏在身后,风雪刮来,呵气成霜,逆光中我看到冰晶挂满他脸上细碎发须。

他有显赫地位,一身名牌,顶级轿车,风度翩翩,待人接物游刃有余。出入最奢华的会所和酒店,周身永不乏胭脂带笑。这些光鲜亮丽的社会标签,让他显得与众不同,是我过目不忘的男子。

光影交错中,与从前唯一二致的是,此时此刻的信楠,在家庭纠葛、情爱交错中不断地进出游离,缝缝补补,他开始全身乏力,只想停靠。已没有两年前在峨眉山金顶上和一个十八岁的少女把酒言欢的果敢与从容。这也是他决定复婚的主要原因。

我看到他眉目之中存在着一目了然的无可奈何,又有对世间的女子不从心伤害的于心不忍,他捧起我的脸,说,思潮,你这又是何苦。

我像是一个失去主张的木偶,只能跟着他阔大的脚步亦步亦趋。我们在沙城最大的饭店入住。大堂灯饰翠绕珠围,奢华不尽,大有皇室贵族的气魄和精魂。前台的接待员们个个笑容可掬,娴熟地操练这各国语言给外宾办理入住手续。门童一身洁白西装,不断向往来客人鞠躬问好。

回到房间,信楠拉开窗帘,在茶几旁落座,烧水,清洗茶具,煮一壶花茶。整座城市依旧大雪纷飞,形状各异的雪花从浩瀚天空绵绵不绝的洒落,像是一个失足落水的伶仃女子,在对世人源源不断的倾诉衷肠。抛开喧响、人群、声色犬马,与他面面相对。他温和,万丈柔情,说,思潮,你穿得太少。你先去洗个热水澡,再出来陪我喝茶。

在浴室,花洒的流水声把我的哭声掩盖,我才得以安全吐露我心事。热腾腾的水气遇到冰冷的镜子后,把镜子背后的另一个我逐渐模糊。越用力克制,那些语焉不详的记忆越发深刻清醒,我再不能遏制。

那一刻,我只想到了小蝶。我密密麻麻地给她发简讯,全盘托出。我没想到你她在半个小时后打的来到酒店,拿着为我准备的羽绒服在大堂等我。我丢下信楠与她相见。我们第一次发生了重大的分歧,她要我跟她回去。而我还心心念念着那个在房间里等着我,为我泡花茶的男子。

思潮,他宁可复婚而不愿选择你,可见在你和他之间,他更爱他自己。你何苦再作践自己,与他无谓纠缠。我知道你有太多疑问,你想知道峨眉山金顶上那个陪你末座到清晨的宋信楠去了哪里。你也死死追究,那个在寺庙中为你读经颂卷把你从死亡边缘拖回生命故土的伟岸男子又在何方。你以为那些日子在你生命中无可替代,所以不惜交付全部情感,英勇献身。你以为你的付出必将得到相应的回报,但你如何明白,世间这般男子,都是半响贪欢,你不过一厢情愿,他最终不是解答。小蝶再三劝说。

你的直言,犹如一把利刀,把我劈成两半,一半是意犹未尽的退却,一半是心有余悸的继续前行。我紧逼回问,那罗毅呢?是半响贪欢,还是一生相守?

你对我的执拗与寡断表示无比失望,也对我咄咄逼人的、让你哑然失声的逼问感到愤怒。你走近我,说,思潮,你冥顽至此,所有的果,你得独自承担。你把羽绒服交到我手里,拂袖而去。我两个电话打过去,你直接挂掉。

回到房间,信楠穿着墨绿衬衫,在窗前翻阅经书。我落座,他给我倒满一杯花茶。我一口饮尽,莲心初茶,苦不堪言。

思潮,事到如今,你可否告诉我当年为何轻生。

那年父亲在一次缉匪中失去双足,性情大变,整日暴戾不安。他毒打母亲,辱骂两个哥哥,不容邻里。两个月后,我妈遍体鳞伤,舅舅把她接回娘家休养。一天夜里,父亲误把年迈的奶奶当成母亲,一个铁锤下去,奶奶不及闪躲,当场毙命。父亲知道真相后,服毒自杀。我从学校赶回家中,看到软弱的两个哥哥抱头痛哭,奶奶被几个叔爹抬进紫檀棺木,父亲残缺的、发黑的遗体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母亲打着石膏从娘家回来,哭声震动整个山谷。我们原本完整、尚存无数美愿的家,就此彻底破裂。葬礼结束后,两个哥哥毫无担当之心,我带着父亲的骨灰,去往峨眉山找空目法师超度,他是我父亲生前最信赖的朋友。

我最尊敬的父亲旦夕之间化为乌有,两个哥哥灵顽不灵,嗜赌成性,不多久耗尽机关里给家里的抚恤家财。母亲痛心疾首,又无计可施,她开始把所有的希望和拯救家族的重任交付给我,时刻提醒,处处施压。我身心俱疲。不甚恋世。半月之后,父亲亡灵超度完毕,我辞别法师,决意在山顶求死,跟随着父亲而去。在那里,我遇到了你。我记得那个时候,你正与你的前妻,也正是现在的未婚妻走到绝处。你教我喝酒,看日出,为我诵经,解读佛法,不舍昼夜。你领着我走出被黑暗包裹的硬壳,绝地逢生。

那些不能承担的生命之重,不过是因为年幼弱小,所以内心胆小与懦弱无限扩大,感受起来才觉得世不容人,定要用尽生命,去表达自己的反抗。

信楠不甚唏嘘,问道,思潮,而今家况可好?

两个哥哥年岁渐大,仍无家室,恶习不改。家里清贫如洗,母亲忧不甚忧。这个家,我无力去改变,信楠,你可知,我力不从心。

思潮,你是这世间极为少有的女子,没有几个人会被迫勇敢去做自己的刺客。你神情里少有的练达、倔强,还跟当年一样,让我着迷。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希望能助你度过难关。信楠握紧我的手,把一张银行卡放入我手中。

我最大的勇敢,是十八岁那年在峨眉山脚下,把自己献给了一个比我大十岁,且风一样难以捕捉的男子。我用力推开他的手。他在用金钱弥补对我感情的漏洞,这是对我极大的羞辱。

信楠感到我无言的抗拒,心里的征服欲望愈发强烈。他犹如一头猛兽,把我摁倒在床,双手急速退去我身上衣衫。他急促的呼吸与我尽在咫尺,这温温不绝的气息,让我回想起两年前和他一起下峨眉山的那个夜晚,我们在山脚的彝家客栈里,也曾这样肌肤相亲,鱼水相融。十八岁的少女,因为内心稀薄的暖热,所以对这个坚实、强大、滴水不漏的怀抱怀有最热烈忠实的向往,悍然不顾到可以把自己原雪地般的身体掷与他一夜燃烧。

那一晚几番云雨之后,深夜他抱着我初初绽放的纤细身体,在身后如梵音掷地有声般对我讲话,思潮,你在沙城等我。我办完手头上的事,便去找你。我此生,要娶你为妻。思潮,我要娶你为妻。他说完,又一次从背后进入,坚硬,用力。我就那样反复接受一个男子的贸然入侵,他健壮、性欲极强,经验丰富。我们一直到天亮。感觉整个身体要被他撕裂,痛极失声,却又是那么甘愿。

时隔两年,于我来说这个男子并没有太大变化,优越的生活条件没有让他失去与身份相对应的优雅,容颜无变。只是他自己在一次次更改他外在的生活结构和社会属性,不断另结新欢,又抽刀断水,离婚、复婚、抚养孩子,善待老人,成千上万的员工赖他为生。这样的条条框框,组成他牢不可破的生活。人人都倾羡他富足余裕、高人万等的光鲜生活。而我认为他极其孤单,不过一头在铁笼中营营役役、放弃自救的狮子。他决定复婚,就是向生活缴械投降的最好证据。

我等待他像两年以前一样,娴熟自然而又带着试探地进入我的身体。却不想他突然收力,起身,在窗前整理衣衫,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尽力平息心中的欲火。

思潮,我即将复婚。这样对你极不公平。你应该找到一个与你相配的男子。

你不过是需要我成全并祝福你复婚,这原本与我和什么样的男人过活,没有本质的关联。当年你走后音讯全无,我一个人去廉价的私人医院任凭那些钢铁机械在我腹内卸下我们的孩子的时候,当我躺在手术台上奄奄一息痛得跟狗一样的时候,我甚至都不曾叫出你的名字。信楠,我做到这样,你还要如何?

说起这些隐晦的、毫无出路的往事,我痛如刀绞。眼泪簌簌流淌。

信楠突然起身,跪至床前,明显他背着突如其来的消息吓坏了,一时惊痛难忍。思潮,你居然有过我们的孩子?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没有避孕。

避孕?你以为我是人尽可夫的女子,所以在干完事之后应该懂得干净利落的保全自己?宋信楠,在你眼里,我跟她们究竟有何不同?

思潮,你是我心甘情愿要去保护和挚爱的人。这么些年,即便我们很少见面,我身边来来去去这么多人,但只有你最懂我的心。你定然知道我最不愿让你受到伤害。你如此追问,不过是想听到我的解释和对你的肯定,如此你才踏实。你与她们原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何来对比。思潮,从今往后,我会尽我所能去补偿你。

他重新躺在我身边,为我捂好被子,拭去眼泪。

思潮,我曾说过此生要娶你为妻,这并没有欺骗你。当年的你让我欲罢不能。后来世事纷扰,我们之间的路越走越曲折。你流产的那段时间,我去了芝加哥,国内手机搁在家中。回来后我拨你电话,才知道你换了号码。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上学,生活又如何。只是隐约听你说起过你的老家,我托人去你老家找过你。这才知道你的音讯,可是这距我们峨眉山一别,已经快一年了。

每次都是我主动打电话给你,每周一次,这并不多。一是因为我工作太忙,二是怕造成你的困扰。你唯一主动找过我的一次,是你租房时出现资金难题。那时候我在威尼斯度假,往国内汇款困难。我只好叫一个朋友给你送去一张银行卡,可是我没有想到之后又原原本本的还给我,你总是把我对你的关爱拒之门外。

思潮,身边说爱我的女子不少,她们表达起来直接、功利。真真切切花费无数清澈心情为我在梧桐树下折下1314颗彩色五角星再小心翼翼去邮局邮寄到我手里的人,这样的用心,唯有你。这会让我记忆到死。我甚至都能想象得到你白嫩的手指被那些密密麻麻的硬管扎得血肉模糊的场景。那一盒彩色细小的粒子,是我最大的收藏。

思潮,我的事业还在不断的扩张,世界各地东奔西跑。往后和你相聚的时间不会太多。我复婚,不代表我会离你而去。我今日不和你做爱,是我表明你我之间纯粹关系的一种决心,你应该知道,漠视你的身体,比拒绝你的心还要困难。

你可以把我当亲人一样存在,在你需要的时候,我会挺身而出。你可知,曾经在我最困难、一日三餐都不能保证的时候,我也一样得到过他人的帮助。我并不觉那是对我的否定和轻视。当我们羽翼渐丰后,我们可以把当年身受到的恩泽再馈赠给其他人,就如现在的我之于你。这人世间,只有这样,才是和谐美好,和极乐的。万物都是这样生生相惜,这是冥冥之中众生不得不遵依的佛法。思潮,你可知道,能让自己多余的力量去填补他人的需要,我快乐。更何况,这个人是你。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应该委屈自己。在你结婚之前,我会抓住一切机会来看你。

不必。事已至此,我再不愿与你纠缠。信楠,你始终还是不肯承认你的贪恋,你既想住在婚姻的殿,又要寻一座爱情的巢穴。我断定你身边像我这样的女子,不在少数。信楠,我不是为你的身外之物而来,你不能用银行卡上那一串数字把我的真心蒙蔽。这些年,让我日日夜夜坚持着的,让我一想到就心地温暖甘甜的,是峨眉上那个打破常规后向我投石问路的宋信楠,是彝家客栈中因为爱情而向我誓掌许诺敢于对抗未来叵测的宋信楠。而今的你,只是空有他的皮囊。

房间顿时有了激烈燃烧过后洒满灰烬的寂静。信楠不住压眉,开始了暗长的沉默。此时夜深,我起身着衣。透过窗子,看到一楼的露天舞池里,人们高举着红酒杯,在雪中寻欢、漫舞。那对菲律宾歌手,唱着东非地区最原始的山地民歌,悠扬婉转,让人思绪难安。我开始泡茶。

舟车劳顿过后,信楠迅速进入梦乡。我穿好鞋子,走至他面前,俯身亲吻他的额角。用他的银行卡压着一张纸条,放在他醒来就能一眼看到的地方:小蝶还在家里等我。我们就此别过。你且珍重。信楠,你要记得,我们之间再无相恩相欠。

转身出门的那一刻,我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我以为我和这个男人之间的纠葛彻底落下帷幕。

3

深夜回到我和小蝶的住处,家里空无一人。她从来不在外面过夜,我开始担忧。给她打电话,关机。我只能找到罗毅,问他知不知道她的消息。罗毅在电话的那头压低声线,说,思潮,小蝶在我这,她已睡着。

挂掉电话,我思绪万千。这时候手机收到一条简讯,是信楠发过来的。

思潮,我醒来看到空空荡荡的房间,心里涌起初次与你作别时的苦痛。你现在之所以这么倔强,是因为诸多事情你还未曾真正体会。我多希望你领会生活的那一天不要到来,但事实上,这是不可避免的。你是唯一不曾接受我赠与的人,也是唯一让我觉得挫败和安慰的女人。我希望你过得幸福。

至此,我决定更换电话号码。

次日醒来,小蝶照常回到我身边。但这次她带回来给我的,除了热包子和牛奶,还有一颗避孕药,一瓶维他命E。

思潮,今早上我要罗毅多买了一颗。你快吃下。我不愿你再次躺进手术室,即便只是万分之一的险,我都不要你冒。罗毅说瓶维他命E能减少药物在体内的副作用。

我难以置信的看着她。

思潮,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是的,正如你想的那样。昨晚上我把自己献给了罗毅,是我主动提出来的。你放心,我没有向他说起你和信楠的任何事,我只是说多买一颗备用。

她在我身边缓缓躺下,继续说,思潮,我原以为他会感到激动、兴奋、幸福。可原来,那也不过是普通肉体的交汇,与左手牵右手的区别并不大。为何人世间的男女,却那么着迷。思潮,和信楠做爱的时候,你感到快乐么?

我说,小蝶,我和信楠已经结束。

我紧紧抱住眼前这个为爱痴迷的女子。她大胆、直白,从不隐瞒。即便是忧伤的,暗痛的,她叙述起来,都好像不是自己的。她从来都是这么冷静自持,如若没有罗毅,我不会相信,她海拔8000米以上的那颗存于尘世之上的心,竟能被细细融化。她是一颗随风坠入河流的种子,罗毅只是山崖边一株让她停靠一时的满江红,这野生的蕨类,无知无觉、深受局限,无法懂得她海拔8000米以上的孤寒,也无从附和她远走千山万水的从容和性野。

他被世俗的泥淖重重捆绑,难以挣脱,只能作为崖岸边目送她随着逝水流经万里的一株枯木,目睹她在遥远的他处开花结果,荣枯有序。而那个遥远的地方,我想就是后来出现的春泽。

她曲高和寡,从不知道,他需要的,只是极尽平凡的、俗不可耐的尘世河谷。滚滚河流旁,他坚守着一席之地。那目送她启程的崖岸边,便是他千回百转中的家。那里衍生他无数愚昧的、从不妥协日日夜夜。

思潮,你是对的。信楠太遥远,你们不在一个世界里面。对于你来说,他是整个世界,可是对于他来说,你只是他世界里极微小的一部分。你要找一个全心全意爱你的人。就好比你心无旁骛的爱着信楠,我全心全意的爱着罗毅。你需要好好谈一场恋爱,不需要隐忍,不需要在人前回避的恋爱。

后来我果真找到了这样一个人,只是,我们都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罗毅。那是大二。

紧接着,你去了坦桑,回来后与春泽迅速坠入爱河。大三我们虽然同在一所学校,但却形同陌路。大四你毅然离开沙城,去琼地实习。而现在你已经梦回故里,远走天涯,距你离开的沙城的日子,已经有半年多。

这半年,你手机没有一次能打通,我又一次与你彻底失去联系。我是多么希望,某一个清晨,我能收到你字迹晴明的来信。在很多坚持不下来的时刻。我会拿出信来,一目十行的把那些烂熟于心的话读下去。就好比我现在总是每天都要进你空间无数次,这不是什么矫情或者执念,而是一种异乎寻常的引诱。

何其所幸我能拥有十几年如一日的你,拥有这份细水长流不问朝夕的友情。在人生中渐行日久,回首和你成长起来的路,那些看似平淡无奇的人间常事,此刻如此让人痴迷不醒,甘愿沉迷其中,做一只只懂得爱与被爱的情感动物。

这么些年来我目睹一桩桩一幢幢有声有色的青春在时光中沦陷。每个人脸上的束手无策与无可奈何愈发深刻,我就越能感到光阴赐予我们的无限深情,觉得这样才是一段感情万事俱历过后的本来面目。我深爱你。

最近我常常梦到你穿着紫罗裙,高贵骄傲地走上那片凛凛高原。闭上眼睛想想这么多年岁中我们之间的抱怨、大爱、大恨、惦念、收藏……那些与他人并无二致的经过,我却在自我感受上尤为轰烈、孤独、奇痛的记忆。此时看来,都是些咋咋呼呼的伤春悲秋。这是追求幸福必须付出的代偿。并不枉然。

小蝶,我永远在只要你一回头,就可以看到的位置。

4

罗毅大学的专业是中医药剂。在校期间,他学习非常刻苦用功,成绩总是名列前茅,毕业后顺利在沙城最好的一家医院谋得职位,应届毕业生薪资一万,在沙城算是不错的收入了。但他出身农村,家境不好,我们在这座城市根固下去的唯一可能,就是凭靠自己的双手,一步一个脚印地创造和积累。

我在他医院附近一家民营企业做文职,每天机械而固定地做着永远没有终结的工作,收入低微,因为窘迫的现状,我在其后的一年里断绝了和家里的联系,那个已经残缺不全得再经不起风吹雨打的家,那个一想到就让我后怕的家。

我和罗毅全部的家用开销都由我的的工资承担,但还是入不敷出,往往要从罗毅的收入里挪用一部分,这样攒买房的钱,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够。我们租了一个单间,洗手间都是公用的,比在学校住的条件还要艰苦数倍。自从父亲去世家中变故之后,我就已经习惯了生活的围城。但罗毅却不一样。

大学毕业后的罗毅,开始对生活发生颠覆性的改观,在金钱面前节节败退。他每每看到没有他学历高,成绩没他那么优秀,工作没他努力的同事们,却开着豪车抱着美女拼着爹的时候,他会变得格外的易爆易怒。而这些没人非要施压给他、全由他自己默默去领取到的刺痛,慢慢积压在心里,每到一个周期便会全盘发泄在我身上。

有一次和他激烈争吵、干戈相向后,我负气出走,在附近的一个小酒吧,和不认识的人喝酒。一个小时后,他慌慌张张找过来,我心里顿时暖热,我想他还是担心我的。

可还没等我高兴完,他不由分说掴了我一巴掌。他说,唐思潮,你喝酒可以,醉死都行,但请你不要拿老子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寻欢作乐。我那一刻明白他担心的不是我会被那帮虎视眈眈的男人怎么样,而是心疼他存放在我身上的几百块钱。我把钱甩在他身上后,扬长而去。我心灰意冷,自此决定搬离和他的住处。

他回来后看到我已经把东西收拾好,一时惊愕不已。这一年以来,我们之间大吵小闹数不胜数,我深知他压力巨大,生活不易。所以每次我都一声不吭,逆来顺受,竭尽全力去为他做一个体贴、谅解、聪慧、明朗的好伴侣。从来没有哪一次会像现在这样,觉得孤独难熬,要离他而去。

罗毅,我们到此为止吧。我显得格外冷静,曾经在每一个和他水火不容的瞬间,这个决定都会在我心头油然而生,可是没有哪一次会像这次一样坚持到心里怒火熄灭。听到这判决的时候,罗毅的脸,由愤怒转向哀伤。思潮,对不起,是我不对。我求你不要离开,我需要你。

罗毅,你这一年的坏脾气,让我无处可逃。我无数次告诫你,要你别性急,美好的生活不会辜负心地明媚的人,我们努力一点,车子房子什么都会有,你只需要耐下心来,多等等。可从始至终,你都在生活里画地为牢,并时时刻刻呐喊自己是世界上最悲惨的那一个,仿佛真有人欠了你一个天堂。我分分秒秒都想要拯救你,我每一个晚上睡在你枕边看着你的脸问曾经的罗毅去了哪里,可是黑夜给不了我回答,你也给不了我回答。罗毅,我不能救你,这个世界上,能对你伸出援手把你拉出这潭阴郁泥淖的人,唯有你自己。

罗毅夺下我的行囊,把一张银行卡放入我手中。说,思潮,这是我们一年以来省吃俭用的全部积蓄,我现在交给你。这一年里,我实在亏欠你太多。如果没有你在身边,我的暴戾不安早已把自己烧成灰烬。思潮,我求你,给我一次机会。他泪流不止。这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收拾起自己的阴暗潮湿,代而取之的是软弱、彷徨、害怕和不舍。

我开始矛盾,犹疑。他趁着这个空隙,把我推翻迅速摁在桌上,并开始在我脸上、脖颈、胸前狂乱亲吻,他眼泪伴着粗野的喘息把我掩埋。进入身体的时候,用尽余力,恨不能置我于死。似乎只有我疼痛欲裂的呼喊才能让他麻木且无比贪婪的身体感知到一点点幸存的意义。那个冷静的,带着儒雅书生气息的,曾经打动过我的,让我迅速逃离过信楠的罗毅,已经完全消失。

可那又如何,我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我都已经习惯。事到如今,我已经麻木,再没有心情去重新认识一个男子,自从别过信楠之后,我不对任何人抱有希望,只有罗毅,尚能偶尔让我温暖。黑夜中我紧紧抱着这个转眼已经陪伴了我三年的年轻男子。我当着他的面把银行卡放在一个首饰盒里,约定不到特殊情况,谁也不能动。

我以为我和他之间最危险的伤疤已经揭开,往后这样的相互刺伤和折磨不会再有,可是我没有料到,这仅仅这是我们这场爱情里残酷对抗的开始。

那次之后,罗毅性情好转了很多。每个周末他都会陪我去城郊陪伴叶蓉阿姨,我们在花园帮她除草,种果树和葡萄。我们更多的话题是围绕着小蝶。这一年半的时间,小蝶依旧音讯全无,叶蓉为此整日提心吊胆,操碎了心。还好善良练达的董秋明一直伴她左右。我特别羡慕他们之间的爱情,简简单单,平平静静,细水长流。我想,那是非得等到相当的年岁之后,才能拥有和玩味的爱情。

时间并没有等我们,它正在日日夜夜地推进,很多不愿意去面对的事情,我们再无处回避。

于是我和罗毅开始商量着什么时候结婚。而一涉及到钱,罗毅依然相当敏感,我们最终都会吵得不可开交并以不能收场的方式结束。在这些激烈的争吵中,他甚至都没有觉察到这半年以来我身上越来越明显的蜕变。

这年冬天,我已经25岁。生日那一天,我把存折放进首饰盒的时候,却发现盒子里空空如也,吵架那天罗毅给我的银行卡已经被他默默取回。如此一来,昨天洗衣服时从他裤兜里掏出来的那张珠宝店的发票,就显得不那么突兀了。

他六点下班,我裹紧风衣早早等在医院的门口,一直等到六点半还他没有出来。我忍不住给罗毅打电话,他说科里临时加班半个小时,马上就到。七点的时候,我看到他从大堂出来。

我把从家里给他带来的大衣披在他身上。我说,罗毅,我已经在网上预定了上次我们路过的那家日本餐厅,我今天特别想吃那里的鱼。

我们在附近随便吃个快餐有什么不好?思潮,你最近买了新衣服,又要换好一点的房子住。我们能省点是一点。况且,我今晚答应了唐如替她代班,没时间走远。

我想吃鱼。我望着他,挑战他的极限。

他开始不悦,手脚不安。说,唐思潮,你能不能别像个三岁孩子一样无理取闹。他说完快步朝一家快餐店走去。

我痴痴呆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不住的伤悲。他能够对自己的朋友和同事温情流露,体贴周到,肝胆相照,是个十足的好人。可是他对待自己最亲近的人,脾气已经坏到越来越难以控制。不仅仅是对我,他甚至打电话给远在千里之外的爸妈和姐姐,也总是三言两语就能吵起来,再是在对方毫无准备的情况之下挂掉电话,把家人扔进无尽的瞎想和担忧里。他这种人格上的分裂,使我每次在受尽苦楚之后,又感到无尽的害怕和忧虑。

我跟随着他到达快餐店的时候,他已经点好了菜在座位上等我。我在他对面坐下,那一刻,彼此心中都有诸多不痛快和对对方无尽的怨恨,于是就那么僵持着谁都不说话。直到服务员送餐上来。一盘红烧鱼块和一个上海青。他把红烧鱼块放到我面前。说,思潮,吃,我给你点了鱼。28元,是这里最贵的一道菜。

那一刻我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流至心里。他居然不知道我平日最讨厌吃的就是这盘菜。他似乎永远都无法懂我,并从始至终站在门外,不曾靠近一点点。天知道这其间我的五味杂陈。整个吃饭过程中,我一句话都没有说。他不住地往我碗里夹鱼,我低着头一口口往嘴里塞白米饭。

看到我不吃鱼,他放下筷子,又开始反复不安,身体瑟瑟发抖,眼神中有不知名的东西在燃烧,另一面,他有极其矛盾的在按压自己的情绪。他最终道:说要吃鱼的是你,给你点了不吃的也是你。思潮,你到底要如何。

我最后连跟他辩解、吵闹的力气都没有了。放下筷子,一个人走出去。

他冲出来一把拉住我,痛苦与愤怒并存,双手用力捧起我的脸,我感到颧骨生疼。思潮,你又要走?你要去哪里?他神情紧张,患得患失,内心存在无数被自己凭空想象出来的落寞和恐惧。他居然变成这个样,我痛苦不已。

你放心,我哪都不去。你回医院加班,我走走就回家。

听到我的许诺,他才放下心里,急急往医院走去。像是一个被妈妈许诺了要给他买玩具的孩子。他从骨子里害怕失去我,但是这爱没有成功驾驭他对挚爱之人的刻薄、厮杀、伤害。他只有掌控和占有的欲望。

今天是我生日,我原本以为他记得,但事实上他忘得干干净净。好在我并不在乎形式上喧嚣盛大的庆祝,也不需要他人装模作样、敷衍了事的祝福。每一个日子,都是平常饮水,是冷是暖,终须自己分分秒秒去感知。他人的好生对待固然是不可多得的福,然而,没这么幸运的人,亦不必对人寄予厚望再在失望中固步自封。

走在路上,寒风穿过我的棉袄,一点点往身体里钻。那一碗宁愿吃着光饭而被我们全部剩下来的红烧鱼块,让我记忆到死。罗毅,这一曲山河,我要如何才能载重伏行、泅渡至岸?是我放开我固执已久的沉麦,还是你去卸下你从不妥协的重粮?果真等到那么一天,你丢盔,我弃甲,日日复复后,彼此再面目全非的相对,果真如此,我们还如何在初岸相认?

我们是如此亲近之人,所以相对起来往往愈刻薄寡恩,互不相让,再在沉默冷面中相互伤害。人世间所有的干戈相向,是否在于,那持戟拿刀的两个人,爱得并不深沉?

深冬季节,天寒地冻。半晚时分,天空开始飘雪。每当下雪的时候,我还是会不由自主想起信楠。想起峨眉山上的那次山穷水尽处的邂逅,想起彝家客栈里两人的鱼水交欢,想起那个在沙城酒店的房间里穿着墨绿色衬衣捧着经书为我煮一壶花茶的男子。

转眼,距离上次在沙城相见,已经四年。信楠是个忠于传统通讯方式的男子,这四年间,我偶尔会收到你的书信,书信中有你亲手抄写的密密麻麻的一卷经书。有在普罗旺斯上空飘飞过的蝴蝶的标本,一片壮阔的紫色的薰衣草海浪作为标本的底色。有澳洲彩色鹦鹉色泽饱满的细长羽翼。有不丹、尼泊尔、老挝各地姿态各异的庙宇和僧众。我也偶尔的、极少的得知你的近况,得知你和林夏又有了一个孩子,照片上的女孩已经两岁半,举着红酒杯姿态盎然地坐在你们私家泳池边上喝无酒精的红酒。最后一封信,你说你又一次准备要和林夏离婚,说你对我有着无穷无尽的思念。

深夜,我坐再万家灯火相继熄灭的广场中央,给罗毅打电话。

我说,罗毅,你下班了没有,我今天喝醉了,你能不能来接我。

你别开玩笑。好好在家待着,我上完班就马上回来。

罗毅,你听着……我真的喝醉了。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你能不能来接我?酒精的强大后劲在我大脑里肆意驱赶我最后一点意识,连说话都开始哆嗦。

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异样,顿时语气躁动,唐思潮,你怎么又去喝酒?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你再这样下去,我不会管你。他怒气冲冲挂断我的电话。我泪眼模糊,酒精之后的强大后劲,让我内心变得任性胡为,为了能够尖锐地刺激到他,我把刚才在酒吧拍摄的照片发送过去,然后对着天空中的飞雪,大哭,又大笑。那一刻,我连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能在和他这条路上坚持着走这么久,但我清楚,我必须继续坚持下去。

半个小时之后,一辆炫红色轿车在我身边停下,紧急的刹车声异常刺耳。车上走下来一男一女,他们把我架上轿车放在后座上,男子温暖的手掌一直紧紧围绕着我,我才得以安然入睡。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男子抱起,女人下车与我们作别。

罗毅,你就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如果我们在一起,我爸可以让你工作上如鱼得水,我们生活物质方面什么都不缺,你何必如现在这般过得辛苦酸楚?这个女孩,看上去性野难驯,你可想得清楚?

唐如,思潮被我惯坏了,偶尔有点任性,让你见笑了。天色不早,你路上注意安全。罗毅在我额上深情一吻,对唐如温和有礼并时刻表明两人之间的距离。是否,只有在我看不到的时候,他才是原来那个明朗如洗的罗毅。

我醉意朦胧,听不到他们之间的对话。只是唐如耳垂上那一对珍珠耳环,让人觉得闪耀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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