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在农村是一门很辛苦的手艺,之所以说辛苦,是因为在我的记忆力,农户们只有在天寒地冻的时候才抽的出空来做些木活儿,这也正是木匠们最忙的时候,但他们即使手脚红肿,面颊皲裂,也会坚持做,倒不是为了挣多少钱,为的只是最初许给众人的一份承诺,为的只是师父传给他们的一语艺德。
那时候,村子只有一个木匠,他中年丧偶,家庭贫寒,但好歹身体硬朗,靠着自己的手艺将儿女们拉扯成人。老大识得几个字,后来成了村里“大执事”,其实就是红白喜事红时被请去代表主家协调外部事物的总管职务而已。老二是个大学生,后来分配到城里水保局工作。两个女儿嫁的都挺近,农忙时候常回来帮衬着父亲,他们一家人和和气气的,成了村里的和谐家庭的标杆。照说儿女们都成家立业了,作为老父亲就该高高兴兴地安享晚年了,可他却一直闷闷不乐,脑门上似乎顶着一个大大的愁字一般,整天在村里徘徊。
九二年的春天,老木匠的大孙儿应征入伍,第二天他突然决定收几个徒弟,儿女是一致反对。他们觉得:父亲上了年纪,不愿他继续遭那寒冬酷暑的罪;另外,俗话也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虽说木匠挣不了几个钱,但好歹是个吃饭的手艺不是,但老木匠心意已决。一时间,老木匠让所有人都知道了他要收徒的事,可他门前却久久无人问津,不知该过了多久,才总共集齐了三位:第一个是前任村长儿子,他是当地出了名的不着调,眼看三十了还光棍一根,他父亲听说了老木匠招徒弟的消息,硬是逼着儿子学手艺。另一个是我二叔,一个瘦小的老实人,他是遵从家中老太爷的嘱咐来的,原话是这样:“我们家族里有了(风水)先生、铁匠、瓦匠,四大匠唯独就差一个木匠了,咱们学手艺就要学全乎儿了”。最后一个是下村的郭家老三,他入行最晚,但上过几天学,学东西很快,因此最是招老木匠的喜欢。
三年学艺,一朝出材。学木匠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毅力不够是不能出师的。那村长的儿子实属滥竽充数,便被老木匠打发了,他在学艺这方面要求确实很严格,眼里容不得打马虎眼的人。冬天里,老木匠带着徒弟们应邀给农户们做家具,一根根木头从抛光到上活儿,最后刷上油漆变成一件件精美的家具,整个过程中他都要把关,关键的地方总是自己亲自上阵,似乎最考验木工的地方他只相信自己布满硬茧的双手。记得一次二叔把一组窗花雕反了,老木匠硬是罚他刨了一个月的木花。二叔的反应向来迟钝,但好在学艺三年里一直踏踏实实,才被老木匠才勉强留着。最小的徒弟倒是聪慧,师父教过的很快便会了,师父没教过的不久也就悟了,三年未满就能单独承接了他邻居家做床的木活儿。二叔却一直把那事儿挂在嘴上,逢人便说事:“小老三还没出师呢,就抢师父的饭碗,真是一点艺德都没有”。老木匠却并没有指责过小老三,但从那以后他也很少赞许过他。
很快便到了九六年,对于老木匠,三年时间似乎过得快了些。从年初开始,老木匠总是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他似乎是很害怕“放艺”那一天的到来。10月底刚好是老木匠大孙儿结婚,那天他很高兴,一连喝了一瓶陇南春(酒),这倒是把儿女们吓得不轻,平日里省吃俭用的老父亲可是从来不喝酒的,他被搁置在炕头,除了若有起伏的鼾声,一天一夜的时间竟是一点都没动弹。
第三天老木匠起的很早,他第一件事便是通知:给俩徒弟放艺。那天,村里所有说得上的匠人连同村长、儿女孙儿们坐满了院子。里屋内,老木匠瘫在炕上,炕内凝结的烟丝燃着火星儿,呛人的气味氤氲了整个屋子,二叔和小老三跪着炕前,双手扶着膝盖,一动不动,静静的听着老木匠即将开始的训话。一旁的(阴阳)先生和老木匠对了一眼,老木匠嘴角稍稍上扬,(阴阳)先生会意点头,在炕后的黑箱子上斟上两碗半满的黄酒。
伴随着一声咳嗽,仪式开始了,老木匠开始意味深长道 “二娃子踏实,小老三机灵,以后我不在了,你俩要互相扶持。干我们这一行,要肯吃苦,吃得百家饭,受得百家工呀”他咳嗽一声继续道“今儿诸公做一见证,以后他俩就可以吃木匠这碗饭了”说完,老木匠慢慢将碗拉倒嘴边,回润一番后递给他俩徒弟。小老三和二叔捧着黄酒互看一眼道,“徒弟绝不辜负师父的嘱咐,吃得百家饭,受得百家工”一饮而尽。
三天后,老木匠去世了。他很早就给自己做好了棺材,那棺材谈不上精致,通过上面的纹路隐约可以看出是老柏木做成的,上边用金箔勾着简单的花饰。送殡那天,二叔和小老三跪在一起为老师父送行,那也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年底,小老三因车祸失去了双臂。二叔也因为手艺不精,渐渐没人找他做木活。一方匠艺终究走向了衰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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