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我那天下着大雪,爸爸用自行车把妈妈推到医院,路上摔了俩跟头,差点儿把我直接摔出来。以后我绝不会再用自行车推我的媳妇,也会嘱咐她千万别摔跟头,自然那都要等到我有了媳妇之后。
自从我学会了说话就总有大人问我,以后想娶什么样的媳妇,好看的还是不好看的?特别是那些来和奶奶一起打牌的女人,她们总爱这么问。于是我每次都说,反正不娶你那样的,你太烦人了。而她们的智力竟然无法理解我在骂她们,反而呵呵地笑起来。直到有一天有个老女人又这样笑的时候,我回敬了一句“x你妈的”,她才真正理解了我的意图。奶奶打了我一巴掌:“跟谁学的?小孩不许说脏话!”明明是跟他们学的。爸爸不论跟谁说话总是先问候一下对方的妈妈,奶奶嘴里则长年离不开“王八羔子”(对年纪大的,她会说“老王八羔子”)。我认为人一定是越长大就越傻的,而且长大了就必须说脏话——小孩才不许说。我身边的人都说脏话啊,以至于我竟然不觉得哪里脏。爸爸是说的最多的,妈妈原来不说,后来也开始说了,不过比爸爸少很多。
每当爸爸把一盘炖得黏糊糊的芹菜粉条摆到我面前,他都会加一句:“你他妈的要是给我剩下一口,看我不削你!”奶奶更省事,她直接赏我一个连天扯地的大巴掌,命令我把她做的丝毫没有味道的白菜炖豆腐都吃下去,有时也解释一句:“小孩啥都得吃,要不能长大吗?”什么都吃也不见得就能长大啊,她养的那条狗就什么都吃,两岁半就死了。
我不喜欢奶奶,除了每天她给我讲故事的那一小会儿,别的时候都不喜欢她。而她只会讲那几个故事,王二小,潘冬子,黄继光,董存瑞,刘胡兰——每次一听到敌人的“炸刀”我都会产生又酥又脆的感觉,不禁唤醒对炸得焦黄、边角微微卷起的“虾片”的记忆。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每次看到晶莹透明的虾片在热油锅里翻滚挣扎、瞬间扭曲成一大片丰满厚重、酥香四溢的美味,我都要兴奋得拍手。如果是妈妈在炸,就会说我是“小馋猫”,然后先给我一片吃。
我不喜欢潘冬子,因为他没死,没死算不上英雄。而我尽管不明白刘胡兰为什么被“炸”,她死了,自然就是英雄。
第一天上小学,老师问我们长大了有什么理想,见大家对“理想”不甚了了,她改问“你们长大了想干什么?”我前桌的说“想当科学家”,老师夸他有理想;前桌的前桌说要当“宇航员”,老师说她目标远大;轮到我,我站起来,昂首挺胸、字正腔圆地说:“我——想——死!”老师让我坐下。
我是想说我要当英雄,为国而死,只是第一次在人前发言,太激动了。老师也没容我解释完,她以为我故意找茬。之后她当班主任的两年里都对我爱搭不理,连我举起手来都不叫我回答问题。时过境迁,到了今天,应该说只有我的理想才真正能实现——“科学家”如今开了家酱骨头馆,“宇航员”成了他老婆,他们俩共同研制出的一个小男孩,才三岁半,胖得像转基因良种太空猪。
好了,还是让我们回到那个时代,把我要讲的故事讲完。我们讲到哪儿了?对了,我上小学。依然是每天跟奶奶在一起,早晨她把我送到学校,像送个包裹;中午再把我接回来,午饭后再当个包裹送出去;放学后爸爸顺路接我回家,再交给奶奶保管。上学的好处是不用再吃白菜炖豆腐或者黏糊糊的芹菜,取而代之的是每天吃鸡蛋,蒸蛋、炒蛋、煎蛋或者蛋炒饭。煮鸡蛋我咽不下去,而且也不能当菜吃,奶奶从来不煮。还是腌咸了的蛋最好吃,敲开还微微烫手的蛋壳,一股热乎乎的香气喷涌出来,用筷子插入柔软的蛋清,轻轻向上一挑,挤出一滴金黄色的油,顺着手指流淌下来,我再伸出舌头接住,一路舔上去,简直美味无比。
堂姐从那时起老是用眼角看我,大伯母(堂姐的妈妈)也总酸溜溜地说:“男孩儿嘛,自然多吃鸡蛋,谁让我们那个不是男孩儿呢?”同时她用眼角看筐里剩下的鸡蛋,和堂姐看我的眼神如出一辙。
奶奶不再给我讲故事。她会讲的那几个故事我已经比她讲得还好,她夸我“小孩记性就是好”,之后她去买了一台收音机,我们一起听里头一个叫“单田芳”的人讲故事。吃饭时听,写完了作业也听,有时妈妈回家晚了,让我睡在奶奶屋里,那么便睡觉时也听。
我怕黑。每个夜晚来临的时候,孤独和一个老妖婆都伴我左右。那时我会搬个小凳坐在门口,脸朝着妈妈回来的方向,只要妈妈回来了就没什么可怕了——爸爸不管用。天还是那么黑,奶奶的脸还是像老妖婆(我从来没告诉过她),但是只要妈妈回来,孤独就远离了我。可是谁能理解呢?我没法用语言准确表达孤独的感觉——即使表达出来,奶奶又岂能听懂?她一定又会趁我睡着了端一碗水到门后去竖起一根筷子,替我“叫魂”。每次我说一些她听不明白的话,她就那么干。大人总是理解不了小孩在想什么,所以我更坚信人越长大就越傻。如果每长大一岁就变傻一点儿,那么奶奶已经活了七十岁,天啊……
有时直到天黑妈妈都不回来。我盯着屋里的钟表,如果指针过了“9”妈妈还不出现,我就要跟奶奶睡在一起。焦急的等待让我不知不觉流下眼泪,奶奶会走到我背后抡起胳膊赏我一个巨大的“脖儿拐”,而后骂一句:“没出息的玩意儿,男子汉大丈夫,哭啥哭!”我也想做一个像她一样“有出息的玩意儿”啊,可是做不到!奶奶从来就没有妈妈,总是一个人睡,她怎么就不哭呢?
奶奶发现不论她动手还是动口都会让我哭得更甚,我只不过咬着牙不敢出声了,眼泪却细水长流。后来她总算想出了好办法:听收音机。我爱听故事,对收音机的迷恋从来都胜过对家里那台只能看三个频道的破黑白电视。打开收音机总能吸引我的注意力,让我至少暂时忘了妈妈——或者是暂时忘了孤独。不过像“小喇叭”这类节目奶奶是听不懂的,尽管每次调收音机路过这类节目我都希望她能停一停,可是一次都没有,她毫不犹豫地拨开了。我只好陪她一起听“单田芳”。于是很多个夜晚,小屋中的灯熄灭后都有这样一番景象:一个小男孩和一个老太太躺在火炕上,星光点点的天空下回响着沙哑的嗓音,老太太鼾声渐起,小男孩偷偷抹掉一两颗眼泪,收音机里的人孤独地讲述着一千年前的故事……
三年级刚开始,老师第一次给我们布置作文,题目是“我的爸爸”。我的作文是这样写的:
我的爸爸是个什么人呢?他生于吉林省长春市,人送外号“神圈(拳)太保”,打遍伊通河两岸无敌手。一张上宽下窄的瓜子脸,眉分八彩,目若浪(朗)星,狮子鼻,四方阔口,三柳(绺)须然(髯)散满前心。早晨上班,胯下压骑二八“永久”自行车,来到车前,用手一带车把,飞身上车,一个灯(镫)里藏身,左手抓车把,右手按车铃,车把下还挂着一个小筐。那位问了,他上班带着筐干什么?原来他那工厂早就发不出工支(资),可是挡不住工人们往家里偷东西,那筐就是预备装美(煤)用的。您还别不信,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我听我妈说的,去年冬天我家和我奶奶家总共少买了半顿(吨)美(煤)……
我读作文时他们都笑,连老师也笑。老师夸我语言通顺,作文里有细节描写,不过下次就不要在读作文之前拍一下桌子了。
我们的老师姓李,她是三年级开始教我们的。以前那个她讨厌我我也讨厌她的老师在二年级结束时就“滚蛋”了(别告诉奶奶我用了这个词)。两年来我的成绩一塌糊涂,以至于每次考完试屁股上都要挨爸爸几巴掌——爸爸定的规矩,丢一分就打一巴掌,直到有一次我考了42分,他才决定改用笤帚。爸爸坚信打完分数就会自动涨回去,可实际上没有一回起作用。
我开始爱上了写作文,就从上次在全班同学面前读了作文以后。多亏那次是写“我的爸爸”,要是让我写妈妈,我可写不出来,她老也不在家。
有一次白天妈妈居然回到家里,那是我记事以来的唯一一次。她进门就坐到床上,脸很红,好像正发着烧。我注意观察着她的包,以为她一定是给我买积木回来。前几天我跟妈妈说,我想要一副积木,别的小孩子都有,他们不愿意借给我玩。妈妈说:“等妈有空的吧。”现在,我以为她有空了。可是她的包是扁的。我兴冲冲地问:“给我买积木了吗?”妈已经倒在床上,“哪有空啊,你别这么不懂事了……”她说。我只好不再问了。我不敢跟爸爸说,他下班很早,每天都有空,可是他准说“买那玩意儿干啥?就你考那点儿分,就他妈知道玩!”或者心情好时会说:“等哪天的,爸肯定给你买。”
妈妈的眼睛闭上了。我从家里出来,怕打扰了她睡觉。天很热,口袋里还有两毛钱,我想干脆去买一个雪糕,要奶油的,回来和妈妈一起吃。我转了一大圈,去了一个离家最远的小卖店,为的是多磨蹭一会儿好让妈妈多休息,等我回到家时,雪糕已经化了一半,我不得不用手托着,手心中接了满满的奶油。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轻轻打开门,却发现家里空空的,妈妈已经走了。我追出门,问邻居陈奶奶看见我妈妈没有?她用空洞的眼睛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
我跑回家,趴在床上,突然哭了,不知为什么,哭了好一会儿。屋子里安静极了,雪糕掉在地上静静地融化着,我手里只剩了木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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