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一）

深沉的夜，安稳得像熟睡的海。不知哪里传来低低的听不真切的人声，伴着重浊的脚步声。睁开眼看看，窗外一片漆黑，夜还没醒，她倒睡意全无了。

她叫肖娜，是县城一所高中的语文老师。今天周四，上午头两节是她的课。一向敬业的她昨儿晚上就定了早上六点的闹钟，准备早点儿到学校去，再看要给学生讲的课。

闹钟还没响，这就自然醒了，还不带丁点儿倦意。肖娜呵呵地笑：“这也不错，延长生命啦！”信手翻开微信，蹦出一条消息：小妹生日快乐！“生日快乐？今天我生日？”肖娜嘀咕着打开日历，2月28日，果然是，哎呀，这个生日居然没想起来！马上回信：“谢谢姐姐，难为你居然还记着我生日呢，我都没想起来！”

说到生日，这该是第几个生日了？肖娜迷呆呆地掰着手指算算，居然已经是第四十三个了！这还觉得自己小着呢，怎么居然就年逾不惑了？时间真是长了翅膀了，飞着过呢！

静夜里传来小孩子的哭声，肖娜皱皱眉：“谁家的夜哭郎呢这是？”

一

小时候儿的肖娜就有夜哭的毛病。

肖娜是长房长女，因了是这一辈儿的头一个孩子，所以即使在农村这样重男轻女的环境里，她照样儿受到了家里所有人的宠爱。父母自然不用多说，肖娜是他们的心头肉；祖父母那里，肖娜也简直被宠上了天，好吃的尽着她吃，好玩儿的尽着她玩；大姑二姑二叔更是争着要抱，抢着要亲！

小肖娜白天可着劲儿地精神，睁着两只忽闪忽闪的斜斜地立着的眼睛，咧开了花瓣儿样的肥嘟嘟的小嘴儿，挥舞着圆滚滚的小胳膊儿，可着劲儿地逗着大人们开心！

可一到了晚上该睡觉的时候儿，你就听吧，小肖娜就张开了嘴巴，扯开了喉咙大练嗓门儿，那又大又尖利的声音，再配上那淌也淌不完的眼泪儿，长长久久地刺得家里所有人的心嚯嚯地疼！

祖母穿街走巷，逢人就问能治小孩子夜哭的方儿。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被她得了张纸，贴在了肖娜家的大门上，上面写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说也奇怪，肖娜好像知道了自己带给了家人烦恼一样，居然就渐渐地停了夜哭了。

还没断奶呢，母亲又怀上了，奶水没了，祖母把手一拍：“让肖娜跟我睡吧，我养！”

那时的祖母还年轻，一头黑发，个子高挑，身板儿硬朗，走路带风，说话响亮。年轻的祖母全力以赴地带孙女儿，没事儿就抱着肖娜到人多的地方玩儿去，那真是满街地炫耀，一脸的幸福！这又白又胖的女娃儿，走到哪儿都能招来一片称赞。

肖娜饿了，祖母就蒸个嫩嫩的鸡蛋；肖娜渴了，祖母就喂她喝鲜鲜的炼乳。那个年代，鸡蛋炼乳那可不是任谁都吃得起的，可是祖母心疼肖娜，节省了钱买了来供自己的孙女儿。

夏天，肖娜在祖母给她铺好的小凉席儿上打滚儿翻爬；冬天不出门就坐在用了热乎乎的沙子堆起来的沙炕里，要出门儿就是祖母敞了怀贴了肉地把肖娜裹在自己的怀里。

那时，祖母的怀抱真暖啊，肖娜只露出个小小的脑袋，伸了嘴儿从祖母嘴里要东西，咧了嘴儿对祖母笑。不见祖母，肖娜就又哭又叫；不见肖娜，祖母心里也是发慌发毛。

第二年柳条变青、燕儿搭巣的时候儿，肖娜学会了走路，学会了说话。尖尖的小舌头灵活得很，整天清脆地叫着奶奶奶奶，牢牢地黏着祖母，成了名副其实的小跟屁虫儿。要是祖母逗逗别家的孩子，肖娜都会委屈得掉下小金豆子；偶尔找不见祖母，肖娜就会摇摇摆摆地房前屋后地找。

每年的二月十九，村儿里就会请了大戏，锣鼓喧天地闹腾三四天。这时候儿可是祖母喜爱的日子，每每抱了肖娜去看。戏台上五彩缤纷的道具，那些角儿们身上穿的头上戴的脚下踩的手里拿的，都能吸引了肖娜的目光。

戏台上的姑娘们穿得里一层外一层，花枝招展，实在是漂亮。看了两三回后，渐渐大起来的肖娜就想出了绝妙的主意：翻出祖母的衣服，长的穿在里面，短的穿在外面，腰里系一条长长的围巾，脚下把姑姑的高跟儿鞋穿上，然后扭扭摆摆，端着台步公然亮相！

又一次，爱黏祖母的肖娜居然撇了祖母，自己跑到了后台，大眼睛盯着正在上妆的演员，不错眼儿地看。

“哟，这小姑娘，你干嘛来啦？”

转转眼珠，肖娜不说话，小手儿指着衣服架子上五彩缤纷的衣服，还有桌子上明晃晃的头饰：“好看！”

“那跟我们学唱戏吧！好不好啊？”

“好啊，不过我得先告诉我奶奶去！”肖娜说完就跑开了，去找奶奶。

后来还真有剧团的人追到家里，据说是认定了肖娜有学戏的天分，非要做奶奶的工作，把肖娜给带到剧团学习去。

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转眼，肖娜已经四岁了，仍是追着祖母跑来跑去。

祖母要去上山烧香，不能带她，肖娜心里便充满了离别的悲伤。她要栓住祖母，于是，趁祖母熟睡了，肖娜用了红头绳儿拴在祖母的扣眼儿里，再把另一头儿拴在自己扣眼儿里，然后安安稳稳地睡去。再醒来，红头绳儿还在，祖母已经悄悄儿地走了。泪在眼里打着转儿，肖娜伤心极了！

可是祖母很快就回来了，还给她带来了好吃的梨膏糖，好玩儿的泥咕咕，还有漂亮的小帽子。围着祖母，吹着咕咕响的泥咕咕，带着漂亮的小帽子，肖娜又开心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