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p>这个小饭馆的老板是个挺高大的男人,前胸后背感觉比一般人要厚实很多,脖子连着肩的地方也更宽,做菜的时候背挺得笔直。手很大,显得手里的锅很小。电话在厨房的门口,老蒋打电话的时候,听着回铃声,看着这些陌生的人。
说了几句报平安的话,老蒋就把电话挂了。老板说了不用他给钱,所以老蒋没好意思说太久。拐子过来找他,说二爷要说正事了,说着就找着水龙头,弯下身扭着头,打开喝了几口凉水,直起身抹了一把顺着脸颊流到脖子的水,就拉着老蒋回去了。
再坐下的时候伙计正在收拾桌子上的残局,没有人还在动筷子了。四川人杯子里还有酒,蒙古人脸上不知道是本身的红色还是喝了酒的红色。二爷坐在那里,跟前摆了茶杯,狗哥又点起了烟,小波正低头和东哥说话。拐子带着老蒋坐下,老蒋有点紧张,没来由的,手放在兜里,屋子里的温度还好,但手心里汗涔涔的,浸的几张票子潮潮的。老蒋想了想,又把手拿出来,放在桌子上,又放回腿上。
二爷开口了,清了清嗓子,“人都到齐了,饭也吃了,酒也喝了,这家店都是自己人,有啥话我就直接说了。我们这次去山里还是找野货,但名义上我们是去采虫草的,这两年查的严,野货也少,所以咱们人也少了,十几个人还不算太明显。去年湟源的那个枪场被上面查到了,所以今年干活都靠老家伙。”二爷说着喝了一口水,接着说“所以今年的活不好做,你们互相还不熟,从这到山里还有几天的路,大家熟悉熟悉,都是出来挣钱的。巴德和格鲁是我从内蒙找来的。”顺手指了指两个蒙古人。
“那三个小四川,是狗子的朋友。手上功夫挺好。”说着看了眼那三个四川人,最靠近老蒋这边的男的先说话了“二爷客气喽,狗哥让我们来挣钱是看的上噻,我哥仨也是混口饭,我是山里出来的,叫大福就行。”他说话一点都没有山里人的样子,倒像是拐子那样在外面摸爬了不少日子似的,另外两个人是带出来同乡的弟弟,除了跟大福多说两句话,跟别人也是窘迫的没法插嘴。
“拐子带来的人是烧饭的。”二爷就说了这么一句,多的也没啥,大家也就知道坐在拐子身边这个男的是个伙夫而已。东哥说他带的人是甘肃那边曾经一起干活的朋友,三个人跟大家笑笑点了点头。年轻人和老蒋的色调都不一样,不知为什么看着更光亮一些。小波是二爷的小弟,也是新出来跟二爷跑活。
听到二爷又说了一遍自己真的是来烧饭而已的,老蒋长舒了一口气,他有点害怕这个在外面混迹多年的老乡,真的拉着他做些犯法的事,出门前可是答应过家里的老老实实挣钱,挣老实钱,哪怕拐子说过让老蒋只管做饭就好。
稀稀拉拉的从小馆子出来的时候差不多是下午四点,老蒋在屋子里闷得坐不住就在外面遛弯,把这一溜平房看了一遍,屋里的人在说具体打野货的事,老蒋不敢听。在外面遛弯也不敢进到每个房间里去看,也就是在外面看看,有的窗户没贴报纸,里头的样子能看的很清楚。老蒋看到了拐子之前说的卖酒的那家小店,就在隔了几间房的地方,拐子真是,这么近的地方去了那么久,让他一个人尴尬了半天。
平房最远的两间,靠路的一间是一家五金店,靠里的应该是一户人家,把头的地方搭了个棚子,写了四个字,老蒋认得一个车,应该是个修车的地方。这地方估计是个驿站吧,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老蒋站在路边能看见不远的地方有个加油站,红顶白柱子格外显眼。路边是山,这里的山颜色清冷,石头赤裸的露在风里,没有树甚至于连草都不长。远处看过去也都是山,远的地方像是要到天边了。白色的顶抹在山头,都要分不清是云还是雪。
太阳顶过头以后,老蒋觉得脸上针扎一样又痒又疼,可能是在外面站久了。哪怕是常年风吹日晒还是抵不住高原直射的阳光。老蒋深吸一口气,感觉空气像是夹生没熟透的一样,顺着鼻腔到肺里,使劲使劲,总像是吸不饱,一口再接着一口。老蒋又头晕,回屋子看了一眼,大家刚好准备收拾东西动身,老蒋讪讪地笑了一下,又出门呆呆的站着等安排。
老蒋还是在皮卡车里,第一辆是二爷的车,后面跟着东哥的车,顺着太阳落得方向开。
等到太阳歪下去的时候,金色的光照进车里来老蒋觉得特别好看。老蒋想到了家里的土地,想到了地里长出来的好看的麦子,老蒋以前喜欢在太阳歪头的时候席地坐下,闭着眼睛迎着太阳的方向,看着透过眼皮的金色和黄色混在一起,温度刚好足以温暖干了一天活的身体,老蒋就坐着感受着,他觉得太阳可能是世间第二能给他满足的事物了,第一是他地里每年长出来的好看喜人的麦子。高原的落日的金色看起来更透更亮,少了温暖而显得有点凌冽,狗哥开车的时候窗户还是打开了一点,为了让烟能散出去。老蒋坐直一点能吹到风,那风的感觉很尖刺,老蒋还是坐的笔直,让风直直的打过来。这样会有一种真实感,一种确实存在的真实感。老蒋想深吸一口气,然而风吹的空气慌不择路的不知怎么去到老蒋那里,喘气都觉得饥饿,但老蒋有点上瘾,莫名其妙的有点上瘾。
再等到月亮升快起来的时候,老蒋已经睡着了。身体蜷起来,两手插在袖管里,头往身体里勾,两条腿也缩了起来,像一只大虾。老蒋短发,耳朵完整的露出来,颜色黝黑,因为常年在外所以有很多细小的皱纹。眼睛闭的很紧,嘴巴也是。嘴唇已经干的皲裂爆皮,泛着仓促的白色的表皮掩盖着结痂的裂开的口子,上下嘴唇的血痂像是要结在一起。空气很干,车里的烟很重,因为太冷,狗哥已经关了窗,拐子已经睡醒了,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回头看了一眼老蒋,老蒋穿了一身工装,有点脏,绿色胶鞋。等夜再深一点的时候就看不明显了。拐子换下狗哥,应该是要连夜赶路,停车的时候顺便下车撒尿,拐子叫了老将好几声。
老蒋本来还是迷迷糊糊的,下车的时候风打在身上,老蒋紧了紧身子。车灯大开,照到很深远的地方。老蒋站在路边解开系在腰上的绳子,褪下裤子,摇了摇头醒了醒神。在往回走的时候看到拐子靠在车边抽烟,老蒋咽了咽口水,忍了半天,还是上去跟拐子要了一支。拐子突然笑了,“我他娘的还以为不会这玩意,还挺能忍哈哈。”说着从衣服里拿出烟来,扔给老蒋一个伙计,“拿去。”
老蒋深吸了一口气,高原上的空气干冷,灌到肺里的时候拉扯着生疼。老蒋把身子探进车里试着点了烟,抽第一口的时候感觉有点堵,烟蒂的海绵嘴像是一道墙横亘在中间,他又试着使劲抽了一口,结果呛得咳了起来,“嗨呀,城里人的烟原来还挺有劲。”第一口烟灌进肺泡里的时候,一氧化碳刺激着脑神经,尼古丁让老蒋突然觉得放松了,脑袋里响起来嗡鸣声,越来越尖利,越来越尖利,持续不断的像是从很遥远的山里传过来。老蒋打了个很深的哈欠,耳朵像是突然通了气,嗡鸣声不见了。
天上没有云,特别晴。下弦月远远地挂着,并不很明亮,星星很多。老蒋抬头认真的看,却也认不出来什么,能试着找到北斗星,老蒋依稀记得每颗星的名字,但是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这里的夜没有特别的黑,星光映着夜幕泛着青灰的颜色。跟家里的天不是一个天啊。老蒋低头抽一口烟,发现已经燃到尽头了。大家收拾收拾,坐回车里。
老蒋有点睡不着,攥了攥兜里的钱,心里盘算着,到下一个有商店的地方,狠狠心,自己买上一包烟,不能光欠别人的。想着想着,又睡着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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