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天堂

悲惨天堂

  人间是炼狱。解脱，有时只是一瞬间的事。

  他赤着脚爬起来。阳台的门没关，夜风撩起垂在两旁的白纱，灌入他的白袍。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腕，细腻得宛如新生儿。他连忙回头看，破碎的高脚杯，倒地的男人，混着鲜血的酒污，蜿蜒地爬过白色地毯，流至自己脚下－没有触感。他想了一想，忽然满意地笑笑，跨过这一团狼藉，走向阳台。今晚月光真美，他想。

  月光的确美，况且在在摇曳的树影下，仿佛置身在水中。他知道自己已经死去，房间内的是他曾经的躯壳，而现在这个穿着宽松白袍的，便是他那被禁锢已久的灵魂。回想过去的一生，破产的企业，失势的地位，无辜背负的骂名，背叛他的爱人……他也许有一丝牵绊，也许没有，总之，他现在可以都放下这个令他厌恶的世界，他现在重又是自由的了。

  那是他的肉体开始迈向腐烂的第一天，他们却称它为“新生”。

  方才夏夜，转瞬秋阳。他被两个和他长相一模一样的人，带到这座巍峨的城门前。八根象牙白的柱子撑起了夕阳铺就的顶，遥远的隐秘之处传来了空洞回响的赞歌，是他的声音，无数个他的和声－这是由他在无数个平行世界里的灵魂组成的平行天堂。

  “这是我们的平行天堂，如你所见，在这里所有的灵魂，相貌，心智都和你一样。这里永远不会有背叛。”站在他左边的人微笑道，“所以，在这里生活你会很幸福。”说着他拿出自动记录记忆的笔，为这位新公民登记人间经历，他一边看着记录，一边不断地悲叹，“哦可怜的人，你是多么悲惨啊！”

  站在他右边的人闻言好奇地凑过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他的记录，却赶紧转过身来对他深鞠一躬，“333号先生，您的悲惨经历在我城实在是独一无二，令人敬佩，欢迎你进城。”

  不多时，他的悲惨经历开始城中口口相传。他没有想到平行天堂的法则竟是以悲惨者为上宾，他望着城中黄金铺就的路，和城下爱戴他的，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们，他觉得，平行天堂真是一个好地方。

  那是他在人间死后的第三十天，他成了平行天堂里的上等公民。

  一转眼，他在平行天堂里已经过了三年。平行天堂里新的悲惨者与日剧增，而实际上他的生活却越来越幸福。外界对他幸福生活的批判声音似乎也越来越强烈。城中的长老终于剥夺了他上等公民的地位，接着他开办的企业也被理所当然地没收。他变得一无所有了。最后是他的爱人－他存在于另一个世界中的女性灵魂－也选择了离开他。他们在连接城门的大桥上作最后一次告别，她这样说，“你知道，在这里，没有人会和一个被公认为是幸福的人在一起。”

    夕阳反射在每一节镜面栏杆上，阳光仿佛也像桥下的河水，晃动起来。他被带到城门前的大桥上等待最后的审判。

    模糊的光和雾中，他看到了远处她和另一个人依偎的身影。那是昨天来的第3333个人，据说是有史以来最不幸的人。

空洞的声音由高处降在头上，那是一种没有起伏的，被抽去灵魂的音调，听起来却相当神圣。

“333号，因过于幸福，而不再符合我城公民期待，被判处－重回人间。”

红色的光线，沿着脚边曲折的积水，蜿蜒地爬过来。栏杆扶着女孩子哭，沉重的箱子鞭打着弓背的中年男子，把刀插进对方手里的情侣，跑车里的男孩儿栽下了桥，乞讨的老人眼里淌着血。时空开始扭曲，每一丝空气都在压迫中尖叫，他恐惧极了。他身上的白袍颜色渐渐褪深，眼前如同流沙般塌陷，眼皮越来越沉重。

那是他在人间失去生命后的第三年，他又重新回到了那个时空点上。

破碎的高脚杯，白色的地毯，淌血的手腕，和重新醒来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