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梦然夜里醒来,望着窗外的月亮,大,沉,周围一圈淡红的云,像是要把它吞进去。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半夜惊醒,她最近总睡得不安心。想起方才的梦,她有些后怕。
梦里,她陷入泥潭,丈夫远远地瞧着她,她拼命呼救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而那位做丈夫的,一脸漠然地转过身去。
她沉了下去。
1
早起,王梦然用凉水洗了一把脸,昨夜的梦像是有些预兆的,她决心把拖了许久的事赶快解决掉。
既然事情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日子这么一味地敷衍着过去,也没什么趣儿,况且,就算是她愿意做个瞎子,只装着看不见听不见,遮遮掩掩地过下去,人家也未必肯呢。还是罢了,由她出面,主动了结了这事,总好过将来被别人撵到脸上来。
她坐在梳妆台前,仔细地化了妆。她的脸不是流行的瓜子脸,有些圆润,“是端庄、大气的长相,旧时合该做大户人家的正头娘子呐!”,当年来说亲的媒人们每每如此恭维她。
这话儿听起来倒仿佛是夸她的。然而如今已是新时代,谁家也没有一夫多妻的,自然也不能去做什么体面的正头娘子。况且,她婚后方晓得了,对于妻,男人都是想要端庄识大体,然而骨子里,他们向来是不喜欢端庄的。
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眼角似乎新添了几条细纹,兴许是没睡好的缘故。她琢磨着。结婚不过才三年,还不至于老得这样快。但她仍是不放心,又拿起旁边的小镜,对着镜子挤着眼睛笑,细纹倒是没有更明显,于是放了心,将头发挽在脑后,起身出门了。
才刚过八点,街上的人还不多。这几日初进入春天,加上天气阴郁,她穿得单薄,风吹着不免有些冷。但她向来是不肯多穿的,认为显得老气。
她径直走过街道,前面是李记包子铺,转身拐进一条巷子。她知道去哪里找他。
2
他打量她不知道呢。年前他悄悄地寻了一处房子,专与那些个张小姐李小姐的来往用。
从前倒还好,顾忌着她家里——她丈夫原是做些小买卖的,因着王梦然家里的生意关系发了迹——每每地哄她,夜里还回得勤些,偶尔不能回,出门前必先说与她,“生意上有些人要应酬,恐回不来,若晚了就宿在外边儿了”,又嘱咐她,“晚上不必等我,想吃什么吩咐张妈妈做。”说罢,在她额上亲了一口,王梦然娇羞着要躲,又嗔他,“青天白日的,做什么呢!”。她是旧派女人,不乐于当众地进行肌肤之亲,然而心里却是十分欢喜。她丈夫见她有些不自在,便没再说什么,拎着包出门了。
他虽面儿上做得好,当着外人与她恩爱有加,然而背地里,流言还是传开了。
她向来注重名声,平日里说话做事都守着分寸,哪里经得起这些议论,更不愿意撕破脸去闹,于是哭着回了娘家,决定离婚。
“外面人说他,说他成天地与那些女人鬼混,还在外面寻了一处房子,专供……我在家里不常出去走动,他还只当我是个瞎子聋子!”她伏在母亲身上,又哭了一回,“这婚是一定要离的了!”
“哎哟我的大妹妹,怎么气得说起胡话来了!这婚也是随便离得的?如今虽是新时代了,可这离了婚的女人有几个是能让人看上的?这会子的流言受不住,等真离婚了,还不天天受人家的闲话!再说了,他不过是图些新鲜,等劲儿过去了,依旧回来……”
“他回来我就得要吗?离婚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错又不在我,凭谁说也绕不过这个理去,大不了再不嫁人罢了!”她气不过,抢白了几句。
她一向不喜欢这位嫂子,仗着娘家曾帮过王家,在家里作威作福。又兼前年父亲去世后,家里生意一落千丈,如今铺子关得只剩了三间,自己哥哥偏又不争气,每每地出去赌。如今母亲也不大管事了,只嫂子管家,更是不把别人放在眼里。
“大妹妹自然是年轻有气性,可到底也要为娘家考虑考虑不是,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回了娘家,娘家的名声又怎么好听?如今妈妈已不大管事,若放着你在家里熬成了老姑娘,说出去,人家还只当我和你哥哥苛待了你!况且如今不比往日,一针一线柴米油盐的,哪样不要钱,你哥哥又是那么个样儿,要说离婚那么简单,我也不是没有娘家,何苦熬在这里?总还是要顾得娘家的脸面!”
王梦然又羞又气,嫂子这一番话堵得她说不出话来。
王老太太自然是心疼女儿,斥了她嫂子几句,她嫂子不情愿地闭了口,仍坐回去,等着老太太裁决。
“志洪这事确实做的不对,你放心,我们自然会为你讨个说法,定不能白白委屈了你。你且安心在家住着,”老太太拉着她的手,又说,“明天我叫你哥哥去跟他说明了,若还想你回去,就断了外面那些莺莺燕燕,好好地上门来与你赔罪!”
王梦然听她母亲这番话,只一味地避重就轻,绝口不提离婚之事,又想着她嫂子的话,一颗心也冷了下去。
王家显然是待不得的了,若她真离婚回了家,处境只怕是更加艰难。然而她才二十五岁,这一辈子竟就这么完了吗?
3
王梦然在娘家住了两日,受了她嫂子言语上的不少闲气。至第四日,他丈夫果然上门来请她回家,当着王老太太的面儿与她赔不是,请她原谅他,“我一时昏了头,现已与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断干净了,今后再无来往,请夫人跟我回家去罢!”
他惯会这样的伎俩,向旁人显出对她的敬重。然而她现在只觉得恶心。
“志洪,下次可再不许这样了,不然梦然同意,我也不许你再接她回去!”王老太太发话道。
“是是是,我再不敢了,妈您大人大量,宽恕小婿这一回罢!”志洪说着作了个揖。老太太转怒为喜:“好了好了,你俩好了我就放心了,回去好好过日子,争取明年给我抱个外孙呐。”
“是!”志洪一面说,一面笑着拉起王梦然的手。
王梦然觉得此时像在梦里,周围都是很陌生的人,他们笑着说着,全是些与自己无关的话。
她跟着丈夫回了家。
志洪的确是安分了很多。他几乎天天回家,也不听见外面有什么风言风语了。
兴许从此好了呢,她想。然而她心中还是有个疙瘩,但如果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她可以装作无事发生。她从那日起已经不爱他了,但她愿意敷衍敷衍,反正心已经荒凉,做什么都无所谓。
然而只持续了那么半年——也许更短,只是她不知道罢了,流言又传到了王梦然耳朵里。
先是有目击者报告说看到志洪与陌生女人一起去电影院,又有人委婉地说,见她丈夫领着一位打扮时髦的女人进了舞厅,“兴许是生意上的伙伴罢!”这位前来报告的太太怕她下不来台,又补了一句,一面又小心地观察着王梦然的脸色。
王梦然不动声色。她决定对于这些流言采取不闻不问的策略。这半年来她娘家的情形越发坏了,每次回娘家都会被她嫂子言语上“提点”两句,渐渐地,她也不愿意常回去走动了。对于离婚这件事,也越来越拿不定主意。离了婚,她又能到哪里去呢?
她丈夫这边见她不问一句,越发连招呼都不打——从前还敷衍她,现在几乎是见不着人,偶尔回趟家,也是为了取什么东西,很快又出去了。
王梦然心里想着,她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好在他只在外面鬼混,不曾领回家里来。她决心就这么过下去,左右熬过这辈子也就完了。
4
然而她万万想不到,丈夫竟在外面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
她总以为他会顾得大家体面,不把事情闹得太难看。可她错了。
这个家似乎已经容不得她。她每每地做噩梦,梦见那个孩子张着双臂,笑着,叫着,向她颤巍巍地走过来,要她抱。她犹豫着抱起那孩子,却看见他露出一口尖利的牙。
日子一天一天煎熬着过去,她觉得这婚是非离不可了。
现在,她要去找她丈夫,请他与她离婚。
她没告诉任何人,她仿佛已经看见母亲与那位大嫂得知她离婚消息的反应。但她不管,左右娘家也顾不得她了,她须得自己为自己打算。
到得那住所处,王梦然站在门口,仔细地打量了一会儿。她虽听得人说,自己却是第一回到这里,眼见这房子虽不大,倒是不失精巧,显然是花了好些心思在上头的。她胸口像是被什么压了一下,吸气微微有些艰难。调整好呼吸,她抬手敲了门。
开门的是一位大概四十多岁的妈妈,虽是生面孔,但显然是认得她,神色有些慌张。
“烦您领我去见一下志洪。”开口仍是不紧不慢的语气,带着礼貌与疏离。她庆幸声音没发颤。
大厅里,她丈夫坐在餐桌前,像是才刚吃完早饭,桌上的盘子还未来得及收下去。见她来了,志洪先是一怔,随即开口问道:“你怎么来这儿了?”
好像这里的事是瞒也不必瞒她的,倒是她,不该来扰了他们的生活。她在心里哼了一声,表面却不发作。那女人不在,或许是还未起床。正好,她不愿意面对那女人,虽然她是他的妻,是占理的一方,但她不愿闹得鸡飞狗跳,只想干干净净地了结此事。
还有一点她不愿承认的,她怕见她。怕她比自己年轻漂亮,不想知道那个女人是因了何种她没有的吸引力,抢了她丈夫去的。在这场战争里,她已然是溃不成军,正准备举旗投降了,如何还愿意面对已经攻了城,掠了地的胜利者呢?
5
志洪很爽快地答应了离婚。仿佛离婚这件事他也是盘算了许久,只是不知道为何迟迟没有开口。
王梦然有些怅然。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她日夜盘算这件事,竟如此轻易地做成了。她是不爱他的了,他显然也不爱她了,或许,从未爱过她。
她的心里仿佛灌进了风,有些发凉,但并不痛苦,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次日,他们去办理了离婚。
王梦然走在街上,她突然觉得离婚并没想象中可怕。天气也明朗起来,她的人生似乎又透进了光。往后的日子,兴许可以靠做刺绣活儿来养活自己——她做女孩儿时,绣工就是一绝。无论什么呢,她觉得此刻才是真正地活着。
她深吸了一口气,愉快地向前走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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