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道:“宋徽宗崇宁四年设立了大晟乐府,任用周邦彦做提举。周邦彦精通音律,审定各种乐谱,又新创了许多曲调,他的长调写得细致而含蓄,表现出富丽精巧的风格,跟柳永的长调不同。但总的说来,题材是狭隘的,内容显得空泛 ,主要是间律和字句雕琢上用工夫。他在词的成就上,虽远远不能和苏轼相比,可是当时一般人认为苏轼不是正宗,而他的词才是正宗。”
我读周邦彦的词,只觉好像一件层层堆锦、绣功极佳的绣品,除了华丽,便是华丽——别无他用。终还是不喜。
牛希济的《生查子》和周邦彦的《蝶恋花》取材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男子将远行,一对爱侣要分开,彻夜难眠,女子凌晨相送,泪眼婆娑。
如果用王国维“隔”与“不隔”的评价标准,牛希济的就“不隔”。
“春山烟欲收,天淡星稀小。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语多时,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无论是写景还是述情,字字平实,既不用典,也不用生僻字词。但画面完整,人物形象生动,感情饱满,情绪贴切。这首词好到自己变成了典故。
而周邦彦的就“隔”。
“月皎惊乌栖不定,更漏将阑,(车历)辘牵金井。唤起两眸清炯炯,泪花落枕红绵冷。执手霜风吹鬓影,去意徊徨,别语愁难听。楼上阑干横斗柄,露寒人远鸡相应。”
首先,井轳辘这玩意为什么会出镜我是没想明白的,只能当是为了凑韵。其次,词评家们都说“唤起两眸清炯炯”这句好得很,我却感受不到。“清炯炯”的感觉跟伤别情绪不搭嘛,反倒像是盼着情人早滚早清静似的。最后,跟“语多时,情未了,回首犹重道”一比,“别语愁难听”这句真的是“愁难听”,读起来太难听了。
人评周邦彦“能作景语,不能作情语”,是有道理的。
每每诵到秦观的《满庭芳》“舞困榆钱自落,秋千外,绿水桥平。东风里,朱门映柳,低按小秦筝”,就酥麻麻地,心头一软,好像哪根弦真的被按到了,“铮”地一响,余音在心里荡漾不去。
榆钱自舞自落,由动而静;秋千与东风,外展内收;院门与柳树,一红一绿;意境极工整,但文字却不显。到最后,秦筝一按,声音也从纸上飘出来了。
同样是《满庭芳》,周邦彦的这一句是“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阑久,黄芦苦竹,疑泛九江船”。不但味道差了一层,而且满满的小抄。“凭阑久”是秦观那首词的末句,“黄芦苦竹”是白居易的《琵琶行》。
周邦彦《苏幕遮》的“故乡遥,何日去。家在吴门,久做长安旅”,完全是从东坡《醉落魄》的“此生飘荡何时歇。家在西南,常作东南别”化来的。但两者又有很大的情感和情绪的差别。
东坡整首词的调子是微微惆怅的思乡,是对官身不由己的无奈,与《临江仙》里“常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是同一种基调。
而周邦彦的思乡是轻快的。看到“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心里一高兴,想起吴门老家,然后就“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了。让我们荡起双桨去荷花池里做白日梦的即视感。从这一点推测,周邦彦应该很享受长安的大都市生活。
另一种思乡,是柳永的《八声甘州》。“望故乡邈渺,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这是漂在北上广深却没混得出人头地那种不敢回乡。
韦庄的《菩萨蛮》却把思乡藏在伪装的享乐里。“未老莫还乡,还乡需断肠”。那个故乡是再也回不去的故乡,只好安慰自己说“人人尽说江南好”,就投入凝雪皓腕的双臂之间,在江南美景中麻醉至死吧。
王国维《人间词话·第五十六》拿周邦彦的两首《浪淘沙慢》跟柳永的《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撒江天》和东坡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并列,简直是开玩笑。一个是花了几个小时才化出来的无瑕肌,一个是天生丽质肤如凝脂,能一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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