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子》学习的第128天《霸形 第二十二》第3段~第4段
原文阅读
宋已取杞,狄已拔邢、卫矣。桓公起,行笋虡之间,管子从。至大钟之西,桓公南面而立,管仲北乡对之,大钟鸣。桓公视管仲曰:“乐夫,仲父?”管子对曰:“此臣之所谓哀,非乐也。臣闻之,古者之言乐于钟磬之间者不如此。言脱于口,而令行乎天下;游钟磬之间,而无四面兵革之忧。今君之事,言脱于口,令不得行于天下;在钟磬之间,而有四面兵革之忧。此臣之所谓哀,非乐也。”桓公曰:“善。”于是伐钟磬之县,并歌舞之乐。宫中虚无人。桓公曰:“寡人以伐钟磬之县,并歌舞之乐矣,请问所始于国,将为何行?”管子对曰:“宋伐杞,狄伐邢、卫,而君之不救也,臣请以庆。臣闻之,诸侯争于强者,勿与分于强。今君何不定三君之处哉?”于是桓公曰:“诺。”因命以车百乘、卒千人,以缘陵封杞;车百乘、卒千人,以夷仪封邢;车五百乘、卒五千人,以楚丘封卫。桓公曰:“寡人以定三君之居处矣,今又将何行?”管子对曰:“臣闻诸侯贪于利,勿与分于利。君何不发虎豹之皮、文锦以使诸侯,令诸侯以缦帛鹿皮报?”桓公曰:“诺。”于是以虎豹皮、文锦使诸侯,诸侯以缦帛、鹿皮报。则令固始行于天下矣。
此其后,楚人攻宋、郑:烧焫熯焚郑地,使城坏者不得复筑也,屋之烧者不得复葺也;令其人有丧雌雄,居室如鸟鼠处穴。要宋田,夹塞两川,使水不得东流,东山之西,水深灭垝,四百里而后可田也。楚欲吞宋、郑而畏齐,曰思人众兵强能害己者,必齐也。于是乎楚王号令于国中曰:“寡人之所明于人君者,莫如桓公;所贤于人臣者,莫如管仲。明其君而贤其臣,寡人愿事之。谁能为我交齐者,寡人不爱封侯之君焉。”于是楚国之贤士皆抱其重宝币帛以事齐。桓公之左右,无不受重宝币帛者。
字词注释
[1]笋虡(jù):亦作“簨虡” “栒虡”。古代悬挂钟、磬等乐器所用的架子。横架为笋,直架为虡。
[2]言脱于口:言出于口。脱,出。
[3]伐:砍断,斩断。
[4]并:通“屏”。撤去。
[5]虚无人:空寂无人。
[6]以:通“已”。已经。下文“寡人以定三君之居处矣”中“以”字同此例。
[7]而君之不救也:张佩纶云:当作“而君不之救也”。
[8]庆:祝贺。管仲此处所言实出无奈。下面的建议,则是因势利导。
[9]与分于强:即与之争强。郭沫若云:言诸侯既争强而我欲平分之,则亦争耳。
[10]处:当作“居处”,栖身之所。
[11]发:发送,分送。
[12]缦帛:即素帛。无文采之素帛,与“文锦”相对。
[13]烧焫(ruò)熯(hàn)焚:此四字,都是焚烧的意思。焫, 烧。熯,烧。郭沫若云:从下文观之,楚对郑用火攻,对宋用水攻也。
[14]有:与“又” 同。丧雌雄:意谓丧失配偶。雌雄,此指男女配偶。指夫妻失散,家庭破败。
[15]要(yāo):邀请。中途拦截,限制。
[16]两川:指睢水与汴水。尹注曰:楚人又遮取宋田,夹两川筑堤而壅塞之,故水不得东流。两川,盖睢、汴也。
[17]垝:坏损的墙。
[18]田:种田,耕地。
[19]曰:猪饲彦博云:“曰”字衍。当删。一说“曰”乃语首助词,无实义。能:孙蜀丞云:据后文“能”上当有“而”字。
[20]明:以……为圣明。或认为圣明、称为圣明。许维遹云:“明”与下文“贤” 字对词,则明犹尊也。
[21]事:侍奉。
[22]爱:吝惜,爱惜。封侯之君:身为一方诸侯的国君,这里指封赏土地。
译文参考
宋国已经夺取了杞国,狄人也已经攻占邢国、卫国了。桓公仍然盘桓在钟磬的行列里,管子跟着他。走到大钟的西侧,桓公面朝南而站立,管仲面朝北相对站着,大钟奏响起来。桓公看着管仲说:“快乐吗,仲父?”管子回答说:“我认为这是悲哀,而不是快乐。据我所知,古代君王取乐于钟磬之间时,不是现在这种情况。而是他们话说出于口,命令就推行于天下;游乐于钟磬之间,却没有四面兵革的战争忧患。现在您的情况却是:话说出于口,命令并不能推行于天下;身在钟磬之间,而存在四面兵革的战争忧患。这就是我所认为的悲哀,而不是快乐啊!”桓公说:“好。”于是砍断悬挂钟磬的带子,撤除歌舞和音乐,宫中空寂无人了。桓公说:“我已经砍断了钟磬的悬带,撤去歌舞音乐了,请问处理国事将开始做些什么?”管子回答说:“宋国攻打杞国,狄人攻伐邢国、卫国,您都没有出兵援救,我是为您庆幸的。据我所知,诸侯之间争强的时候,就不必与他们去争。现在,您为何不去安排一下三国君主的居留之处呢?”桓公说:“好的。”于是下命令用兵车百乘,士卒千人,把缘陵封给杞君;用车百乘,士卒千人,把夷仪封给邢君;又用车五百乘,士卒五千人,把楚丘封给卫君。桓公说:“我已经安排了三国君主的居留之处了,现在还应该做些什么事?”管子回答说:“据我所知,诸侯贪利的时候,就不必与他们争利。您为何不派使者送出虎皮、豹皮和五彩花锦给予各诸侯国,而只要各国诸侯用素帛、鹿皮回报呢?”桓公说:“好的。”于是就派使臣送虎皮、豹皮和五彩花锦给各国诸侯,各国诸侯也只用素帛和鹿皮回报。这样,齐国的号令便开始通行于天下各国了。
这以后,楚国攻伐宋国和郑国:他们用火攻袭击郑地,使郑国的城池毁坏得无法重建,屋舍烧毁后难以重修;又使得郑国民众,男女夫妻丧失配偶,住屋居室如同鸟窝鼠穴一般简陋。楚国又截取宋国的农田,夹着两条河流筑堤从两侧堵塞水流,使其不能东流,结果东山的西面,水深淹没断墙,四百里以外才能耕地种田。楚国想吞并宋国和郑国,但害怕齐国,他考虑到人众兵强能够妨害于自己的,必定是齐国。于是楚王在国内发布命令说:“在我所推尊的君主中,没有能与桓公相比的;在人臣中能称得上贤明的,也没有能与管仲相比的。君主尊贵而臣子贤明,我愿意侍奉他们。谁能够替我交好齐国,我将不吝惜给他一个封侯的赏赐。”于是,楚国的贤士都携带贵重的宝物和缯帛到齐国去活动。桓公的左右近臣,没有谁不曾接受过楚国贵重宝物和缯帛的。
核心内容解读
这几段内容和后文记载了管仲如何辅佐桓公处理宋伐杞、狄伐邢卫和楚国伐宋这几件诸侯间的纠纷。
霸主政治,实际上是一个对西周的怀旧产物。在先秦时代,霸不是贬义词,而是一种道德上的肯定。霸字是假借叔伯的伯字,相当于“老大哥”的意思。按照《左传》的评价:五霸辛苦自己,安抚诸侯,不能欺负和吞并弱国,而是要尊奉天子,维持天下的秩序。也就是说,要当霸主,不仅要有武力,还得有道德力量。
所以,当杞国被宋国侵犯,邢国、卫国受到戎狄攻击国土沦丧之际。管仲建议齐桓公不能坐视不理,自己享乐。当齐国为三国提供军事援助和物资人力救援,甚至支持了丢失国土的邢国整体搬迁。这种做法才让齐桓公赢得了带头大哥的地位。
至于如何处理与军事实力强大的楚国的关系时,结合后文可以看到,管仲的做法兼顾征伐的双方,即保护被打的一方,又不得罪打人的一方,其本质就是从齐国作为霸主的立场出发,最大程度上为齐国谋求利益。这些记载表现了管仲的政治外交才能。
《管子》学习的背景知识
春秋的真正主角
春秋的真正主角是那些参与争霸的大国。不过,“春秋五霸”究竟是哪五个国君有不同的版本,固定的是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更没有争议的说法,是春秋有四大强国:晋、楚、齐、秦。
研究这段历史的学者认为:春秋时代五次最重要的战争,都集中在中期。这5场战争里都有晋国,它两次战胜楚国,一次战胜齐国,一次战胜秦国。另外,楚国参战三场,都是对晋,成绩是两负一胜。直观上看,在春秋时代,有资格上高级牌桌的就是这四家。其中,晋国最强,楚国次之;齐、秦要弱一个档次。
但这是事后看,如果用动态眼光看,春秋初年,这四大强国都不在风头最劲、实力最强的国家名单里。当时的明星国家是鲁国、齐国、宋国、郑国和卫国。
我们读论语,会觉得孔子怎么总去宋国、卫国这些小国呢?但是把历史往前拉一下,就能发现那些国家都是曾经的强国。孔子周游的国家,大多代表老派、正统的诸夏文化,这种拥有宗法、礼制基础的国家,才是儒家最理想的合作对象。然而,这些国家的衰败,也正是和旧文化有关。在周朝初年分封各国时,鲁国的第一任君主伯禽是周公的儿子,他到封国三年以后才回来向周公报告。周公问他为什么去了那么久,他回答说“我在那里搞礼制建设。监督当地人执行守丧,守丧是要三年的。”而齐国第一任君主太公望五个月就回来述职了,因为他按照当地的风俗,简化了礼仪和政策。按照孔子的标准,也许伯禽在政治上更正确。但《史记》对此的评价是:鲁国的政策礼仪繁琐,让人民疏远。它后来被齐国超越,从这里就埋下了祸根。
实际上,这种区别并不是领导人的个人观念不同,而是由环境造成的。周朝初期,鲁国的地理相对齐国优越。它处于后方,可以从容地搞礼法制度。而齐国处于东方最前线,要和很多外族斗争,政策上只能抓大放小。后来,齐国一路打到海边,反而成了防御上最安全的国家。而最让鲁国人骄傲的礼乐,拖住它的改革进程。周朝遗留下来的封建宗法体制,让鲁国和周王室一样,国内权力高度分散。这种守旧的国家,没法维持强国地位。
宋国、郑国、卫国在黄河以南,这是当时最发达的地方。但是,当其他列强发展起来之后,河南就成了被围困的中心地带,传统强国成了夹缝中的国家。其中,卫国的地理位置尤其不安全。它有大片的领土在黄河以北,当戎狄入侵时,既无险可守,又无处可逃。卫国因为从前生活富庶,还盛行享乐风气,所以衰落得很早。
如果把春秋的天下比喻成棋盘,我们能看出一个基本规律:春秋四大强国,各占据一个边角,拥有稳固的后方,进,可以安心出击;退,有地理屏障可守。而中间区域的国家,很容易在四面侵扰里被消耗掉。
那么,四大强国是怎么崛起的?也就是说,造成春秋时代扩张、兼并现象的动力是什么。从社会结构来看,西周的人口和贵族阶层的人数都在增长。原来各国之间没有什么利益联系,可以相安无事。等到人口增长以后,土地越开发越多,就逐渐接壤。而本国又囤积了大量拿不到封地的贵族,这就需要对外扩张,靠侵犯邻国来解决大夫和士人的封地和食田。毕竟,开荒很麻烦,最好是能直接抢夺别人开发好的领土。
另外,周天子的失败,造成了权威真空,所以强国开始争夺霸主地位。那些新崛起的国家,又总是让其他国家感到不安全、不平衡。有时候,他们通过干涉别国内政来操纵外国,有的时候,就干脆巧立名目地打上一仗。比如,楚国的崛起,就让老派诸夏国感到不安,这就形成了一个争霸中的逻辑:诸侯想当霸主,就要和蛮夷代表的楚国较量一下。晋国大败过楚国两次。齐桓公也曾经让楚国屈服过,所以他们都是北方的霸主。而宋襄公就因为被楚国打败,经常被当做笑柄。春秋时代的强国,就是在这种国际动力下,凭借各自的地理优势和制度优势,先后崛起了。
几大强国之间的发展和称霸路数,有所不同。先说齐桓公,他是五霸之首,也是最正宗的春秋“霸主范儿”。齐桓公霸道的观念,有两条核心,就是“尊王”和“攘夷”。攘夷就是和戎狄或者楚国作战。尊王有点儿麻烦,因为周天子对新晋的强国很忌惮,经常给齐国制造麻烦,鼓动过郑国背叛齐国。而齐桓公所尊的,也不是具体的周天子,而是周朝的尊王道,也就是礼法。他出兵替燕国打退了山戎进攻。燕庄公很感激,送行时送过了国界。齐桓公就说:按照礼法,天子不授权,诸侯相送是不能出境的。于是挖了一条沟,把燕庄公送到的地方,都割让给了燕国。临分手前还提醒燕国要按时向周天子纳贡。
在诸侯眼里,齐桓公应该是个威严的好大哥,毕竟老牌的诸侯国,都是一个老祖宗,起码是亲戚关系。在齐桓公的时代,霸主们还想象不出改朝换代做皇帝。对他来说,能号令其他诸侯,让他们来开自己的会盟,就是人生的高峰体验了。然而,他的霸主政治,用现实眼光看,成本和收益不成比例,国内民众也看不到什么好处。
齐国霸主政治的目的,是为了显示大国的地位和力量,保证自己的利益在国际间顺畅的通行,而不是抒发个人情怀。后来称霸的楚国和晋国,道路就完全不同。它们的共同点是军事发达而文化落后,它们称霸的目的很直接,就是从同盟国身上吸血。这个逻辑,就像雅典人在希腊联盟中留下的一句霸权主义名言:“强者为所欲为,弱者接受事实。”
楚国是最明显的例子。因为称霸能让贵族、士兵和人民获得直接好处,所以,楚国上下的扩张热情是高度一致的,并不是一两个君王的野心。春秋时代,绝大多数小国都被消灭了。其中,被楚国灭掉的国家是最多的,超过排在二、三、四位的晋国、齐国和鲁国的总和。除了自身是一架强大、嗜血的战争机器,楚国也拥有其他有利条件。它的东西部没有外族威胁,北方诸夏忙于内斗,没有向南扩张的想法。
另外,因为封建化水平低,不太受周代宗法的制约,楚国在新征服的土地上,推行了一套有中央集权风格的全新官僚制度,这可以让王命立刻下达和贯彻。《左传》里经常出现楚王下令处死地方长官的事,这在北方诸侯国是很难想象的。不过,这也给楚国留下一个祸患,就是楚国贵族觉得待遇太差,安全又没有保障,经常出走。
我们知道,在通过集权来争霸的路上,走得比楚国更远也更彻底的,就是日后的赢家秦国。春秋初年风头最劲的鲁国、郑国、卫国这种老牌贵族国家,因为地缘和制度问题,在这个时期日益没落,最后消亡。就连不可一世的晋国,也在春秋末年解体了。
简要来说,春秋的主角是那些参与争霸的大国。初期的政治明星,是处于中原腹地的老派贵族国家。但因为地缘上前后受敌,旧制度又影响改革,都先后败落了。齐桓公推行的霸主政治,虽然有情怀,但见不到现实收益,是怀旧的产物。而晋国和楚国巧妙地利用文化弱势来推行改革,通过霸主地位从盟国身上榨取利益。
参考资料
《失败者的春秋》,刘勃,是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2019年
《管子(全二册)——中华经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译丛书》,李山 轩新丽 译注,中华书局,2019年4月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