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是从字缝里寻找杨美霖可能给我的哪怕是半点暗示。可是我反复看了好几遍，也没有从杨美霖的信里看到她给我的暗示。她除了说收到过我的很多信，她多么怕（她还特地强调了她非常怕）以外，好像就没有其他内容了，最积极的暗示就是一句介于两可之间的话：我们其实是可以成为朋友的！但这句话也可以这么表述：我们其实不成为朋友也没有什么。她还要我好好读书，为她们多读几本书。我觉得心里不是滋味。杨美霖这样说话就像是我的人生导师一样的。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在暗示我：你要多读书而不要谈恋爱？或者，她的意思是她会等着我，等我念完书了再谈这码事？我想这也可能是杨美霖的意思。如果是这样的，那么，杨美霖就是一个伟大的女性。这是完全可能的，爱情是可以让一个人伟大起来的。
下次再谈吧：这给了人希望。杨美霖给了我下一次。有了下一次我就感觉到我有了希望。
但杨美霖没有对在高中时不给我回信的事作解释。这让我无法接受。怕！怕不是一个很好的解释。难道现在就不怕？
但我还是拿起了笔，铺开了稿纸。给我的女高中生写信。
五
我必须承认，我必须告诉你。我其实经历了初恋了。
在到了生产队报到后，我便经历了一次初恋。
当然，你也可以认为我胡闹。我是胡闹了。在经历了初恋的绝望后，我又能怎么样呢？
我好像告诉过你，我们家弟兄四个。家有四条汉，不打也好看。这其实是一句谎言。
真话应该是，家有四条汉，至少两个光棍汉。老大的一场婚事，会掏空半个家，再接着老二的一场婚事，会掏另一半家。如果再遇上个什么意外，这个家，就会被压垮。
一年就这样过去了。我和杨美霖的信件往来已经到了很频繁的程度了。每天都看杨美霖的信成了我的必修课。我时时在杨美霖的信里捕捉爱情的信息。有时则像一个局外人一样从信里看这场爱情的起承转合。是的，我们开始了爱情了。在纸上。我们的称呼已经发生改变了。我让杨美霖同学成功地在信里称呼我为“桂生”而不再是“姜桂生同学”。
有一个星期天，室友们都出去玩的时候，我拿出了我和杨美霖一年中的所有通信。我看着堆在我面前的厚厚的摞得像小山一样的信件，心里涌起了一种无边的自豪感：我应该已经是杨美霖的男友了。有了这么多的信件来往，总该可以让这样的事实来证明一场恋爱的存在吧！
所以暑假到来的时候，我说我要去找你，去你的厂里找你。杨美霖答应了。
我于是到水廓农业机械厂去看杨美霖。
传达认识我。传达就是我们蒲塘大队的春发。我们都喊他老春发。老春发显然已经知道我和杨美霖的事的，他一见到我就让我进去。可是我没敢。那个厂就像是杨美霖，我不敢走进去。我又感到那个厂到处都是眼睛。那么多的眼睛会一齐看向我让我不自在。老春发于是说：那我替你去把美霖喊出来。
老春发说这句话时就好像杨美霖是他的女儿，他用了“美霖”这个称呼。
杨美霖出来了。
杨美霖在我的眼里慢镜头般地起了出来。高中毕业已经过去三年了，我才第一次见到了杨美霖。
杨美霖到了我面前的时候，我停了好长时间才鼓起勇气说，美霖，你好！
杨美霖微微一笑，脸有点红了。
我们很长时间地站着，一下子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后来我说，走走吧！
杨美霖没动，只轻轻地说，怕不好吧！
我们于是就站着。
我的脑袋空空如也，找不出一句话来。
很长时间，我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我觉得杨美霖只是纸上的，因为我只能在纸上和她倾诉，而一旦到了生活中我却找不出一句话来。
杨美霖好像也好发现到这样不好，于是首先打破了沉默，问我道：你们班有多少男生多少女生？
27个男生，13个女生。
那些女大学生都很漂亮吧？
我嗯了嗯，接着又点了点头。好长时间后我觉得这样说可能不好，才又说道，我不知道。接着我像向杨美霖表白什么似的对杨美霖说，大学毕业后我会回来的，就到水廓中学做语文老师。
再接着又是长时间的沉默。我这时应该觉得我是再也不能找回什么的，也就是说我应该感觉到我和杨美霖是不可能回到过去的，因为，过去，我和杨美霖就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可是我搞不懂我为什么一定要与杨美霖发生什么。是不是想要让过去的尴尬有个体面的结束？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觉得是太委屈自己了。可是如果我是这么想的，那杨美霖又为什么也要应和我呢？她难道也是想要给我一个什么体面的结束吗？
这个农机厂的人看来都知道了我与杨美霖的事了。也可以断定得出，像老春发都知道了我的事儿，那么就只能说明杨美霖将一个大学生与她恋爱的事儿在厂里炒得沸沸扬扬。这是一种手段。很必要的一种手段。很多姑娘都会用。特别在那个大学生经常回来与过去的老婆或未婚妻闹离婚或解除婚约的时代。这时，从厂门里走出来两个女工。她们一定是听说了杨美霖的男朋友来了才出来的，她们一定很想看一看杨美霖的男友，也就是我这么个人了。老春发刚才进去的时候，一定用了大嗓门在喊，美霖，蒲塘的姜桂生来看你了。两个女工大着胆子出来了，那么，厂里的窗口一定有着无数双眼睛。两个女工装模作样地在水码头上洗东西。她们站到水码头的石阶上，卷起裤管，开始撩水浇对方。在撩水的时候，她们趁机弯下腰从腿缝里看向岸上的我和杨美霖。我知道杨美霖是她们经常看到的，她们现在要看的就只是我了。
她们的谈话我听到了：
美霖的男朋友是不是就是这个人？
不错啊，白白净净的。瞧见了没，还穿着丝袜哩！
美霖真好福气，摊上个大学生。
听说美霖的妈妈就要替美霖把亲事订下来了，可美霖死活不同意。后来发现了这个小伙子写给美霖的一大摞信。
是蒲塘的，跟老春发一个姓，也姓姜。
你看人家那双眼睛，多神气，那脸多白。大学生就是跟别人不一样。
马大嫂，你是想人家了吧。可人家已经是美霖的人了，你就别乱想了。再说啦，我看人家那么嫩，做你的儿子差不多，只够吃你的奶。嘻嘻嘻……
你这个死丫头，我看你再胡说八道！你的奶子是不是要你未婚的男人叼过你才肯放过人家？来啊，让人家美霖的男朋友来嗍一下不更好！看我不打死你？
两个女人快活地嘻闹着。
我看向杨美霖，杨美霖看向水码头。
我说，美霖，我看我还是走吧。
杨美霖没有说什么，她似乎没有留我的意思。我离开了农机厂的大门，向北走去。第一次见面就这样平平淡淡，我觉得有点失落。走出去很远了，我又停下来，转过身，看向杨美霖。我甚至想再回过头去和杨美霖说上点什么，或者让她和我一起到田间小道上去一起走一走。可我发现，水码头上的两个女的已经走到了岸上，站在了杨美霖的身边。杨美霖这时正静静地看着我。我停了停，又回转身，离开了农业机械厂。
暑假里我找了杨美霖好几次，每次都是这样站在厂门口和杨美霖谈着没有爱情内容的恋爱。
我好想哭。我快承受不了了。这不是我所想象的爱情和恋爱。
六
姑姑家的表姐云凤在暑假里袭击了我。
春天刚刚结婚的表姐现在一个人守着一幢新房子，表姐夫的铜匠船又摇出去做生意了。
那一天，姑妈和姑父都出门了。他们出门的时候关照表姐将我带回去照顾好，给我烧点好吃的，千万不要惹弟弟不高兴。
这一天，表姐去街上打了肉，还炖了两个鸡蛋，烧了我最喜欢吃的泥鳅。表姐忙这忙那的时候让我到一边儿去，说是别搞脏了手，你看你的书去，姐喜欢看你看书的样子。
吃完饭，表姐在门口晒棉花。一会儿，她喊我出去：桂生，出来，姐有话对你说。
我走出去，站到表姐的身边。
听说，你谈恋爱了。
我点点头。
听你爸爸说，那个女的是你高中时候的同学？
我又点了点头。
可那是个农村姑娘，你一个大学生，不想要一个国家户口的姑娘？
我没有讲话。
我听舅舅说，那女孩子的爸爸是一个村支书。你是不是贪图人家是个小官？
表姐说到这里的时候抬起头来看我，一边不停地拨弄着棉花。
我已经无法回答表姐的问题了。我从表姐的领口里看见了表姐的两只洁白的兔子在生动活泼地跳动着。我这时又想起了杨美霖，想起了杨美霖常穿的碎花的确良的衬衣和她衬衣里映出的白背心。
表姐笑了笑，弟，卖什么呆呀？快回答我嘛！
我还是没有听到表姐的话，我又盯着表姐看了。表姐健康、壮硕、活泼，让人遐想丛生。
表姐笑了笑，嗔道，表弟，你在看什么看？说着打了一下我的腿子。
我啊了一声，收回了眼光。我的脸红了。表姐已经看出了我在看什么了。但表姐没有说什么，又低下头翻棉花了。表姐的大手在白色的棉花上显得有点黑，可表姐的兔子在红色的确良衬衣里仍然那么洁白、丰满、好看。表姐低下头了，表姐在我的视野里春光无限地晃动，再春光无限地晃动。
表弟，你不能因为人家爸爸是一个小官就和人家好，一辈子的事哩，你可要好好想想。表姐细声细气地跟我谈着。
可我听不到表姐在说什么，我快受不了了。我转过身，回到了屋里，然后，我躺到铺在地上的凉席上准备午睡。我必须闭上眼午睡，否则，我就会完了。
可表姐在我的脑海里打转、打转……
表姐的出现有点排山倒海，势不可挡。
我是突然之间醒过来的。我觉得有点燥热，身体有点异常的感觉，这样我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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