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正浓,搬一把小凳子置于空地上,面朝新建楼房,枕着斜阳,与老妈闲聊。
从一双鞋子开始,老妈开始娓娓道来,关于款式、价格,以及穿着时的舒适度。这是双仿制款休闲鞋,单从低廉的售价,便已确立了其过于低调内敛的行事作风。我听着,略微答几句,她回以更饱满的热情,再进一步细叙它的历史。
老妈坐在一把木椅上,也背对着太阳。其实,刚刚正是见老妈端坐着,打定了主意欲固守阵地的模样,我才下了决心,抛弃往日挚爱,专心沐浴在暖阳中。天是蓝的,底下是灰色调的楼房,触目多是水泥墙面,没什么好研究的,我的目光便落在椅子上:红漆掉了星星点点,椅背最高处已显露出浅黄色的木质肌理。十多年前,它曾忍辱负重地承担起“手推车”的角色,在水泥路上来回拖曳,以致被生硬地磨出斜坡,尖锐地顶出棱角。为了能安心地洗衣、做饭,老妈只好牺牲了它,任三四岁的外孙与之如此互动。
有微风拂过,微带凉意。
絮絮叨叨聊了半小时,小婆婆推开后大门走来。九十开外的她,眼神清亮,精神矍铄,身板干枯小巧。
她面对着太阳坐下来,离我很近。她那被阳光熨烫过的眼皮深凹着,干瘪的嘴角纹路纵横交错,褐色的老年斑不规则分布在不大的面积上,各自为营。她通常自顾自地说,说到穿着的棉鞋很经穿,两三年了还像新的,一点也没坏;说到电梯频出事故时,她忽然浮起对“高科技”的恐惧……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们需要凑近她,响亮地跟她说话,她才能听见。于是,这样的沟通总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好在,也没什么要紧事。现实世界离她确实越来越远了。
坐了一会儿,小婆婆说,好热。她把椅子挪到阴影里。老妈就说,她身子好着呢。不过也是,面对着太阳确实热。
“每天就是烧点水,烧点饭,早早就睡了。”小婆婆说着,笑得很爽朗。
“就这样做做好了,你还想做什么事啊?”老妈打趣道。
其实,小婆婆总拧着小身骨走来走去,绕在村里几条熟路上,步履极轻快。她有时还去山上拔笋,真的让人难以想像。若是年轻的时候,还不知道有多坚强呢,这算不算是一个女汉子呢?她熬过了几大苦难:中老年丧夫、老年丧两子,现居住在孙子家新造的洋房里,步入晚年,也称得上享了福。
她的世界里,也有重孙子孙女。她的口里常嗔怪着,笑骂着,又爱又怜,好像不操着这多余的一点心,让她浑身不自在。前几天,她被寒气侵袭,忽然脸色苍白,身子绵软,让人疑心将不久于人世。然而,没几日,“小强”一般的她又挺了过来。除了满头银丝和轻轻一揭便如纸一样揪起的皮肤,暴露出她的年龄,在精神上,她可一点都没输。老妈说小婆婆又“活”了过来时,我好像也历经了山重水复的迷路。每次回老家,要是没见着小婆婆,总好像少了什么,她总是来回晃动,在我们面前,好像一团小火苗,熊熊燃烧。以后她若是不在了,村里的温度一定会降下几度。
太阳更斜地往西坠,风来了,温度果然下降不少。小婆婆回去的时候,我看见竹竿子的影子更斜了,我说,我们也回去吧。老妈说,好的。
太阳收起了温度,更深地沦陷在山的那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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