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预兆
晚风伴着永恒悠久的蝉鸣和昏暗的黄色路灯光在空中摇曳,路旁的“文静湖”闪着粼粼波光,留下层次分明的残影。杨未走向操场的途中,觉得蝉鸣似乎是夏日将映的预兆,却又可以说是夏日带来了蝉鸣的附庸。他的灵魂重归平静,连最深最黑暗处也毫无波澜,成为蝉鸣映衬下的一摊平静的血迹。道路旁的狐尾松隐匿于微弱灯光的暗面,默默地飘荡而不发出任何杂音。黑暗中水鸟屹立于湖面,一动不动如同在做一个随时会被阳光蒸腾的湿漉漉的梦。杨未悄然经过,以防止吵醒它而被衔着丢到倒映月光的湖面,打碎这个夜晚最美的下弦月。
“从此以往,”杨未心想,“我会随时倒流回这个夜晚,以此获得人生中最深沉的宁静。”
月光下他散漫的步伐漫游在每一个杂草布满的角落,翻蚯蚓一辈子翻不完的土壤,踩扁了五只金龟子,摧毁了三个蚂蚁巢穴,直到摆脱鞋底粘上的几颗蒲公英絮后,他来到了那个如今已成为寂静的布道场的塑胶铺满的归宿。
散步时,人的肉体在等待灵魂的归一,这就是杨未二零一五年五月二十四日那个炎热下午和杨木绕庞大的护城河散步的原因。他们在白树的强烈要求下,约定无关雨季还是太阳暴晒,每个周日下午都要出去散步以加深那谁都看不起谁的单薄父子情。杨未已经记不清最初他们的矛盾缘何而起,只记得记忆中杨木从未老过,从他记事起,杨木像符号一样一成不变。从喇叭裤配墨镜,随身携带的大号收音机,到polo衫腰包配卡其裤,腰间别着bp机,到如今背头衬衫,他从来不会放过任何潮流,并合时宜的成为其中的弄潮儿。也许是他们的年龄开始接近,杨木不再是父亲而是兄弟,当杨未开始进入弥漫野性和放纵的青春期时,杨木依旧处于永远十八岁的青春期。他们谁都不服谁,杨木年轻的不再像个父亲,倒像是血气方刚的男子汉,所以当杨木督促杨未认真复习备战中考时,杨未总是还以任性的叛逆。
杨未在光源下纷飞的蚊虫中驻足,记忆开始随之一同迷离起来,他回忆起那次最激烈的正面冲突,的确是在中考前一个月不到的事情,凡事皆有预兆,而只在那一次,是杨未始料未及的意外:
那天,杨未像往常一样做着冗长的试题,期望从羊皮卷的中获取中考成功的奥秘。他拥有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冷静与偏执,面对中考如同面对关系生死存亡的战役一般如认真谨慎。他沉浸在自己的专注中,觉得以这样的状态和效率,完全可以应付不算太难的中考试题。笔尖在广袤无垠的平原上放肆的舞动,思维流淌在尼罗河般悠长的八页大试题卷上,直到门外传来杨木的声音,他开门时总是像拧断山猫的头颅一样对待门把手,吓得杨未以为死神找上门来,要提携他离开这个泛着墨香的世界。
“最近如何?”杨木的声音在门口回荡。即是明知天天都这样问,他也从不厌烦,并以此为乐,渴望掌握杨未的一切情况。
“都挺好的。”杨未漠然。
“你会比我强的,孩子。”杨木捋了捋垂下的一撮头发,“不像我,四十多岁还在用劣质发胶。”
“多数人到了你这个年纪,连用发胶的资格都失去了。”杨未叹了口气,“现在能让我做完这道该死的立体几何题吗?”
“我很期待有一天,能和你扯些就像学习以外的事,懂吗,它不是我们的全部。”杨未从迫近的躯体上感受到浓浓的酒气,足以淹死一条大马哈鱼。
“最好是的,”杨未的眼镜闪着清冷的光芒,“但肯定不是今天。”
“有的时候,我开始觉得你和你妈妈根本瞧不起我,真希望这是错觉。”杨木坐在杨未那张小床上,床板便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杨未想,自由职业者,退伍后除了喝酒,见义勇为,炫耀自己当列兵时的光荣事迹以及时不时寻花问柳,眼前这位年轻的爸爸真的没有什么值得崇敬的地方。
杨未说:“不,不会,你所做的那些见义勇为的事儿多到可以裱起来一整面石英墙。”
杨木笑着告诉杨未,他从来就是为此而生的。“有一次,当时还是零度以下……”
又来了,杨未心想,是勇救溺水少妇那次。
“你想都没想,跳下河。那时你觉得水流速度远比你游的快。”杨未说话时视线从未离开试卷,但却只字未写。
“我以为她的宽广胸脯可以让她多浮起来一会儿,”杨木笑着,“好险,最后我还是救上了她,还拿了最多的一次见义勇为金,一千元整,那可是一九九九年。那段时间我和你妈妈天天看午夜场的成人电影,吃蒜蓉鲍鱼配龙虾,一边吃一遍寻思回家该用什么姿势,好庆祝那年最大的收成。”
杨未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老爹一直靠见义勇为赚取道德税,家中某个把手损坏的抽屉中叠满了各类封尘的奖状与证书,对杨木的行为大加歌颂,而杨木眼里永远只有奖金。多年前,大概在杨未上小学的时候,杨木曾当着杨未的面感叹社会治安在这座古城的加强,导致现在的自己无钱可赚。“九十年代的时候,我白天都能遇见拐卖妇女的恶人。而现在,连敢调戏妇女的人都没了。”
“所以后来你开始和那个少妇断断续续来往了一年,就因为你在阴冷绝望密布的护城河里,瞧见了那明灯一样的胸脯?”杨未说。
“妈的,”杨木突然变得窘迫而急躁,“白树这个婊子养的这辈子除了会诋毁侮辱我外还能做什么,你要是事事都信女人的话,你这辈子也就算完了!”
激怒杨木不是最佳选择,当时也是如此。没等杨未开口,他的满桌书本和试题卷开始像六月的雪花样在令人窒息的空中飞舞。杨木把他的桌子几乎翻了个底朝天,连偷偷藏在隔板底下的《男人装》也无法避免被肢解的命运。杨未看着却不阻止,因为这一切的发生毫无预兆,杨木只是如同中了蛊术般疯狂,将桌上一切完整的东西变得七零八落,除了杨未。他相信要想保全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放任杨木破坏一切他想破坏的。所以那个不够凉爽的夏夜最终在杨木毫无预兆的突然冷静中落下帷幕。
杨未理所当然相信这一点,即一个人可以毫无预兆的暴怒,也就一定可以毫无预兆的冷静下来。这个时刻来得不算晚,如果再晚点,杨未今晚便只能睡在露出棉絮的撕裂床单上。
“我是个烂人,”杨木惺惺地说,“她今晚值夜班,这事儿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告诉她。”
杨未从那双懊悔的眼神深处看见了完全失去生气的灵魂本来面貌。他没有流一滴泪,只是失望地叹了口气,仿佛自己才是父辈,杨木只是他冲动的子嗣。但他无法原谅杨木,皆因为杨木那副被生活折磨殆尽的可怜样。他在那死去的灵魂前起誓,会和杨木做一生一世的斗争,只为唤起杨木对生活的希望。
“错在我,现在倒好,作业都不用碰了。”杨未轻描淡写,“我不会告诉她的,但作为条件,你也不能迁怒于她。”这是男人的私事,杨未只会牢记,并在合适的时候复仇。
“你放心,现在的世道,我们男人不怕饥饿,不怕贫穷,不怕战争,最怕的反倒是女人了。”
那次冲突后,杨未和杨木间旷日持久的战争正式拉开了序幕。
杨未起初并不想在放空自己的时期想起这些成年旧事,思绪此刻如同青鸟一般在飘浮着仇恨与遐想之云的天空漫游,他看见黑夜侵入自己的双眸,将它染得比沼泽还要黑暗,水通常会蔓延进一切低洼和残缺的地带,杨未想:拥有了篡改时间能力,现在我的确是一个残缺的人了,我所残缺的就是既定的未来和一成不变的时间。
关于将如何使用自己的能力,杨未朴素的正义观价值观束缚住了近期不断井喷的阴暗思想,他确定自己不是那种靠时间吃饭的人,他大可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傍晚抢劫银行,再命令时间这名忠心耿耿的仆人倒退回祥和的午后——没有人会发现银行少了一笔巨款。他也可以做进入青春期那几年梦寐以求的事儿,和一个陌不相识的女子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欢爱,哪怕违反了法律,他也可以从时间那百无一疏的狭缝中逃脱。他甚至可以无所顾忌地剥夺生命而只为寻欢作乐,作为代价,他将用沾满凝结血块的双手复活那些逝去的亡灵,如同跨过一只鼠妇那样简单。
在那个没有星星闪耀的夜晚,杨未心中想到了一切阴暗与毁灭并存的和谐景致,如同绮丽的篝火中映照的扑火飞蛾。但他最终放任那些罪恶的想法随晚风而逝,如同随手放生断线风筝。最终他心中冉冉升起的那个念头,与财富,肉欲,死亡无关。在他这个年纪,有些符号遥不可及如同北极星,他不得不承认,在那个没有任何预兆的二零一五年五月二十五日晚上九时许,他那时唯一确定的需要用能力实现的目标是:爱情。
想到这儿,他以跑带走,毫无预兆地地开始在晚风中健步如飞,不时翻起塑胶颗粒蹦落到草皮上与运动鞋里。他边跑边想,如同一切已经发生过而自己只是回来重新经历过一遍那样,憧憬了一副在幸福的光芒中若隐若现的画面:
杨未和方满,说着这一生永远说不完的话时,杨未偶然的某句不恰当的话惹得方满颇为不满,她生气,巴不得此生不再遇见杨未,和他不再有任何交集。杨未却并不慌张,露出诡谲的微笑。于是时间流转,落花重返枝头,再一次绽放;雨丝拔地而起,回到遥远而久违的积雨云层中;被钓起的那条不幸的鲫鱼,回到混沌水草编织的河流,但依旧不免因贪食而上钩的宿命。这之后,杨未避开了一语成谶的命途,于是一切都将改变,一切也都没有变,方满依旧和杨未说着一生一世说不完的话。杨未于幸福中,在永恒中走向那通往复杂爱情的捷径。
杨未越跑越快,听见自己大口喘息的声音覆盖住蚊虫的鸣叫也没有任何试图降速的想法。他在这夏夜毫无预兆的大汗淋漓,像一个落水者那样精疲力尽,也由于跑动起来的缘故,无数关于美好未来的画面在他眼前闪过,转瞬即逝。他确定自己一定能依靠时间得到方满的爱,他可以叠加无穷无尽的时间于关键的某一点,并最终得到最优解,获取方满的好感,这种好感最终也会如时间般叠加,并最终升华为爱。即使一次示爱以失败告终,杨未心想,我也可以倒退回到这之前,一切都没发生过,我们将依旧是朋友。
在这个世道,不需要承担相应后果意味着无限的放纵。
杨未已经记不清此刻是第几圈,亦或是第几十圈,他有种感受,即现在的每一丝疲惫感都将在日后转化为相应等同的幸福感。他想,这样的辛劳是值得的。杨未后来才明白,那天晚上他发疯似的跑步,不过是为了压抑自己满胸腔充斥着的沸腾的爱情。
当杨未最终停住僵硬沉重的步伐时,他的脚已经如同不再属于自己的一般,小腿肚在瞬间平静的过程中及其规律地痉挛。于是杨未就地躺在温暖干燥的草皮上,嗅着青草与微笑爬虫的气息,生活似乎回到了从前,那些只有玩具和白树宠爱的童真年代。杨未甚至想,当时的一切都显得虚无,如同水面下粼粼的珊瑚礁。
一阵阵剧烈痛楚从左小腿肚涌上每一根神经末梢,缺乏锻炼的杨未逐步感受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似乎有一只蚯蚓在努力钻进他的筋脉,并妄图在里面翻江倒海。他意识到抽筋将导致他无法站起来,即使让时间流转回去,他的身体状态也不会发生改变。而更进一步讲,过分的疼痛可能会过上几小时再消失,这将意味着他可能要在草地上过一夜,或者选择爬到有人的地方寻求帮助。
“见鬼,”他大声喊道,“有人吗?”寂静空旷的操场响彻着杨未疲惫的声音。可惜没人会像杨未一样在九点的夜晚来荒旧的操场踏青。夜色开始急速下坠,露出最沉闷的喉舌包裹杨未头顶的天空。每一声呼救都被这股黑暗紧紧吸附,坠入远方。
看来是时候作最后一搏了,杨未拖动着左腿如同拖动一条枯瘦的木桩。他想,自己虽然不能倒退回之前健康的状态,但依旧可以使天色变亮,或许还能在倒退的过程中遇见之前曾路过操场的人。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疼痛令他根本无法集中精神。已经是山穷水尽的时刻了,杨未想道,这之中也有他的宿命。即使现在在草地上被巨大的黑蚁所蚕食,他也将视此为至福,因为自己本就该死在昨天下午的重卡轮胎下。
可惜毫无预兆的,他突然于无边的黑暗中听见了脚步声。这声音过于耳熟,也许自己曾暗地里听见过这种脚步声三千六百遍,以至于已经可以本能地将这股稳健轻灵的声音同一个被记忆剥蚀的残影联系起来,她是杨未世界中的天使,杨未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听见她如同天使挥动羽翼般的脚步声时的情境。
预兆的号角已经吹响,这句话杨未已经等得太久了,久到仿佛等了一个世纪。
“杨未……吗?”方满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吃力地在草皮间扭动着身体,如同搁浅白海豚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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