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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云烟 一(2)

等云烟 一(2)

作者: 老po锣 | 来源:发表于2023-05-10 05:47 被阅读0次

      十二岁以前的机关大院,是单达亘一生中最美好的地方,像记忆中的圣地或殿堂。八岁以前,单达亘在农村老家居住。那时候的农村,穷苦落后,留给他的全是苦涩和难过。家里有个四合院,四间大北屋,两间西屋,三间小东屋。北屋和西屋全是表砖房,所谓表砖房就是在土坯房外面还贴了一层砖,属于土坯房的升级版。小东屋就直接是土坯房了。当时农村是集体所有制经济。因为刚经历了63年的大洪水和66年的大地震,多数人家的房屋早已毁坏。国家统一为村民建筑了抗震房。那种房屋其实也是表砖房,只不过外墙用条砖堆砌而成。看起来比表砖更结实。但是统建房低矮窄小,远不如单达亘家的房屋宽敞明亮。单达亘家的房屋当时在村里属于大户人家的好房子。

      单达亘家其实也不算大户,只是因为他的曾祖父在村中很是强势,一般人都怕。曾祖老单木匠出身,手艺高强,脾气火爆,为人倔强。在村里说一不二,十里八乡都声名远播。63年洪水过后,原来的老房子毁坏,于是他以自己过人的胆识,重建一个四合院,全凭自己的力量建起。村民们羡慕不已。但66年又赶上大地震,他的自建房并没有受影响,但是村里其他的房屋大都毁坏,国家拨款统一修建了抗震屋。称之为规划房。村里给老单做工作,集体规划,统一建房,让他拆除旧房子,由村里重建。老单觉得统建房太低矮,并且自家的住房面积会减少,感觉吃亏,坚决不同意,村干部也没办法。只好让他留下来。但是他想不到,这座老房子以后给单达亘带来了无穷的麻烦,后来成为单达亘一生的一块心病。

      七十年代的农村,生活相当清苦。留在单达亘记忆力最深刻的就是吃的太差。最难忘的是中午喝的汤,从地里收来的烂白菜帮子直接下锅,不用油炒,直接用水煮,然后放点盐,出锅时再勾点棒子面糊糊,喝起来的苦不拉几的,难以下咽。干粮是棒子面和高粱面窝头,但这不算主食,经常吃的是红薯。那红薯是还没长大的细小的秧子红薯,皮厚瓤少,瓤里的丝丝很多,刮嗓子。单达亘觉得难吃至极。但是,这东西他还得天天吃,顿顿吃,这给单达亘留下的后遗症是,长大后再也不吃红薯。一年到头吃不上白面馍馍,棒子面窝头干刺啦的难以下咽。吃的菜,就是水煮的白萝卜,又淡又有异味,还是难吃至极,以至于成年后,也很少再吃白萝卜。

      和单达亘在家共同生活的是奶奶,一直生活到上学前。五六岁时的记忆中,还有曾祖父和曾祖母的影子,那时候他们也该有八十岁了。曾祖母是个小个子老太太,面目很慈祥,后来大人们常对他说,你小时候老奶奶最亲你,好东西都留给你吃。但是他并不记得小时候吃过什么好东西。唯有的几顿美食都和老奶奶无关。某个夏天的正午,街里的喇叭上播放着马玉涛的歌曲《马儿你慢些走》,这歌声一度成了他童年的梦魇,因为是苦日子的背景音乐日子。那天太热,屋外热浪滚滚,除了喇叭里的歌声,间或传来小贩的叫卖声:卖榆树面咯。奶奶出去买了榆树面回来,中午吃的手擀榆树面,那面有种果树的独特味道,那味道让单达亘终生难忘,只觉得很清香,很惊喜,那是一种幸福的味道,就像多年后他突然来到大城市,看到现代化的摩天大厦时的感觉。但他始终不知道榆树面是什么东西,大概是榆树皮磨的面吧。

      好吃的东西还有苹果,他八岁以前就见过一次苹果,奶奶不把它叫苹果,叫清口味。母亲很少来家看他,到家后也是匆匆回城,每到离开时,单达亘就会缠着要跟随,娘总是恶狠狠的威胁要揍他,他每次都会大哭,这时候,奶奶会拿出清口味来哄他。只是哄哄,并不让他吃,那苹果红润靓丽,真是好看,那苹果清香甜润,真是好闻。但是,他从没有吃过一口。

      好吃的东西还有西果子。西果子就是蜜三刀一类的糕点。祖奶奶的宝物,她把这宝物小心收藏在塑料布提兜里,然后再挂在墙上,以防备老鼠偷吃。

    全家人出门以前,三姑都会对他说:这点心是给老奶奶吃的,你不许吃。单达亘点头答应。于是一家人出门去,并且把屋门锁上。单达亘在外面玩了一圈后,就偷偷从门缝里挤进来,然后爬在凳子上将点心掏出来。那果子红褐色,油黑的四方块上沾着白糖颗粒,他闻了闻,真香。再闻一次,真香。忍不住吃了一小口,真是又香又甜,回味无穷啊。他十分小心地珍吃完了一块,就从门缝下撤离。在外面溜达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忘不掉那西果子,又从门缝里钻进来,再吃了一块。如此再三,终于吃饱了。家人发现果子被偷后,都怀疑是老鼠作案。如果不是单达亘拉肚子,谁也我不会怀疑是他,因为那门缝真的很小,小的连狗都过不来。

      老奶奶和老爷爷在他五六岁以前就离世了,他只记得办丧事时,大人给了他一顶白色的孝帽,他戴着出去,被大人呵斥,不让戴着进别人家门。

      奶奶并不是他的亲奶奶,单达亘的爷爷很早就去世了,单达亘并没有见过。根据母亲的说法,单达亘的爷爷娶过两房媳妇,前一个是自己的亲奶奶,姓郅。本村人,早年离世。后取娶的夏氏并不是亲奶奶,单为他家留下三个姑姑。单达亘的父亲和三个姑姑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单达亘的父母在城里工作,无暇照顾单达亘哥俩,于是分别把他们二人托管在奶奶家和姥姥家。单达亘留在奶奶家。

      当时大姑已经出嫁,二姑三姑待字闺中。常年就就是一家四口过日子。农村有生产大队,大队下有生产小队。大家早起集合上工,信号是敲钟。钟声响了之后,各家出劳力在小队部集合,由小队长分派任务,然后各自带着工具集体上工。村民不叫村民,叫社员。劳动按工作量计时算工分,每人一个积分本,每晚社员的工作量都会汇总到记分员那里上账。单达亘的二姑当时就是记分员。每晚在煤油灯下,按照队长的单子填写工作计时。二姑是个实在人,计分时工作严谨,一丝不苟。曾经有一次,三姑让二姑为奶奶多积点工分,被二姑拒绝,姐妹二人为此还吵了一架,三姑说二姑太死相。多年以后,单达亘还记得在混黑的煤油灯下,看着二姑记工分的样子。大北屋空洞幽深,除了方桌上的那盏油灯,豆大的光亮忽闪着,跳动着映照着人的脸。记分员用钢笔在薄薄黄皮本上填写着,单达亘偶尔在钢笔没墨水时,为二姑灌上墨水。他因此还被三姑夸奖为有眼色。

      冬天的大北屋是最难熬的,他们一家人都睡在大土炕上。土炕是用土坯砌成的。冬天大家取暖全靠土炕。土炕前是砖砌的灶台,灶台上安有一个大铁锅,灶台旁是一个风箱。做饭时,一人烧火,需要从院子里抱进一堆柴禾,柴禾就是秫秸一类的庄稼秸秆,连烂树枝子之类的耐烧材料都没有,更不用说煤炭。起火时,用火柴先将麦秸一类的易燃物点着,然后慢慢加入干柴火,再拉风箱,将不太干燥的柴火塞进灶洞。于是,风箱就咣咣当当的拉动起来,潮湿的柴禾在风力催动下,半死不活的燃烧起来。而浓烈呛人的炊烟瞬间弥散在屋子里,人在烟雾中照样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灶台的烟火是通过火炕之下顺着炕边的墙根溜出房外的。一顿饭做好后,土炕下就存留了一些热量,这些宝贵的热量,便成了一家人挨过一个寒冷夜晚的依靠。常常是,刚吃完饭时,炕上挺热。真到入夜,那点热气早就散光,早起的时候,屋里冰凉,冻的脸都疼。

    进屋的门边放着一口大水缸,用于一家人吃喝洗漱。但是在严冬,水缸中会结上一层厚厚的冰,早起用水,需要用铜勺用力咋开冰皮,才能舀水。单达亘冬天睡觉有三怕,一是怕钻被窝,他脱光了衣服钻被窝那一刹那,就是掉进冰窟的感觉,冷得自己缩成一团,半个钟头不敢伸腿。二怕半夜起来撒尿,外面冷的难以出窝,只要一忍再忍,最后憋的肚子涨。三怕早起穿衣服,冷得直哆嗦,穿个衣服跟上刑差不多,穿一件暖一阵,一个床能进行半小时。

      吃不好,睡不暖。单达亘像个没娘的孩子一样。整天也不洗手脸。于是脸上手上脚上都是冻疮,手脚皴裂,脸上都裂了口子。于是,他童年最大的愿望是进城,和爹娘住在一起,吃得好住的好。

      白天的日子稍微好过一些。一群小孩子最大的乐趣是挤暖。操作方法是一群孩子找一个背风向阳的墙角,排,然后从一个方向轮流向墙角拥挤。墙角的位置最优,谁能霸占住谁就是孩子头。但是中心的地位并不好保持,几个人轮流往里面挤,或者手拉或者腿拱,想方设法把那人挤出去,于是在一团乱战中,孩子们暖和了。

      熬过冬季之后,小伙伴的生活就多了些乐趣。春天的傍晚,一群孩子可以去地里捉老包,老包就是一种黑色的昆虫。他们都随身带着一个小瓶子,傍晚的田野里,老包四处横飞,他们可以毫不费力的捉满一瓶子。也可以趁柳树发芽时,去折下一段柳枝,用小刀削去两段的绿树皮,把中间那段树皮脱下来,做成笛子吹,声音闷响,可以玩好几天。也还可以毫无目的的疯跑,玩结对打仗的游戏。某晚,单达亘和一个叫大林的孩子玩着玩着忽然翻脸了,两人就扭打在一起,单达亘个子小,干不过对方。就头冷子抽走了大林的腰带,那时候的腰带其实就是用布条子缝成的,跟一抽就掉。然后手里抓着布腰带一路狂跑回家。进门后就顶上门栓,大林提着裤子追了一道,最终也没能撵上他。这事过了之后,俩人的关系反而比以前更好,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后邻居叫文东,他家办喜事的时候,一群孩子也凑热闹。单达亘又和西邻居书博闹翻,俩人也动手撕打起来,单达亘顺手抄起一棍木棍,冲着书博的头上就砸了下去。然后疯跑回家,不敢出来。当时他怕极了,担心已经把书博打死。果然,过了不大会儿,书博的母亲找上门来,声称书博被打伤。奶奶自然去给人家好话。

      单达亘最快乐的时候是过年。爹妈会回家团聚。爹会把一挂鞭炮挂在枣树枝上,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将它点燃,噼里啪啦爆响伴着浓烈的火药味儿便弥漫在整个院子里,就连雪花也被染上烟火气,散发着默默地温情和暖意。奶奶会端着一碗饺子在神位前烧香上供,姑姑们忙着洒扫庭除做年饭。一家人都开心的忙活着,也只有这时候才能吃上饺子,也还有糖果可以分享。一家人欢声笑语,其乐融融。这是心里最踏实最快乐的时候。大年初一,大人们会给单达亘压岁钱,奶奶、爹娘、姑姑都给了他压岁钱,那一天他收到一块多钱的压岁钱,那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收到全部家人给的压岁钱,也是那个年代收到的最多的一次压岁钱。那是一笔巨款,当时能买三斤猪肉,他兴奋的快活的四处奔跑,把一挂鞭炮拆零,拿在手里点燃火线,一个一个往空地里投放,看着炮仗在雪地里爆出一阵烟雾,听着震耳的噼啪声,快乐也像鞭炮一样在空气中膨胀炸开。那天玩的太兴奋,晚上娘问道,拿出你的钱来,咱看看你一共收了多少?单达亘摸着口袋,发现钱都丢了,一分钱也没剩。于是,一顿来自全家人的训斥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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