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有时需要把不同作者写相同题材的书参照着读,方能看出一些味道来。
先看过蔡崇达的《皮囊》,又看了吴念真的《这些人那些事》,最近看了野夫的《乡关何处》。直到看完乡关,突然又回想起了前两本,发现这三本有血脉相通处。
都是非虚构的内容,都是写自己的经历,都是蘸着血泪和尘土写就的,这是三者的相同处。
不同处更大。这三位的年龄,正好是老中青三代,年龄的差异,意味着经历的时代对个体命运的影响有巨大差异。
先来说吴念真。
吴的父辈是台湾乡下的矿工,一生劳作,晚年时,矿产采伐殆尽,迁往他乡,最后死于职业病矽肺。吴的前半生在乡下,继承了那一时代的乡风乡俗,宗族礼法的夕照在他身上布下一生洗抹不去的印痕。父母辈在苦难生活中的隐忍、旷达,对邻人的仁义礼数,都给他留下烙印。
吴后来读书进城,直至作编剧作导演,青年时代的生活一直都被他咀嚼吞咽,成为融于血脉的养分。其时的台湾,虽有党禁、戒严、反攻的波澜,却终究没有出现同时期彼岸翻云覆雨的政治灾难,是以人心世道相对安宁古朴、传统的流脉得以相对完整的留存。
所以,吴笔下的那些人那些事,更多的呈现出苦难中的温文、血泪中的朴拙。为了拖儿带女而以肉身交换吃穿用度的寡妇,陷于失败主义悲观泥淖无法自拔而自尽的弟弟,晚年不堪忍受病痛从医院楼上一跃而下的阿桑……
人生中的种种不堪,在作者笔下呈现出的,是暗流涌动中的宁静平和,是波澜不惊里的惊心动魄。吴的笔下,苦难被温情洗刷,被对生活无比的热爱与柔韧所咀嚼,我们能听到苦难在作者心里嘎嘣嘣的脆响,看到他写在纸上的,却是一派深沉而带着体温的微笑,虽苦涩,虽泪目,却不会触目而心惊。
朱天文三姐妹、侯孝贤,更早一些的萧丽红(代表作《千江有水千江月》),甚至再往上探的余光中等等,和吴念真都是一条矿脉上的掘金人,不过是把这种神情以诗歌、小说、电影等不同的形式呈现出来而已。
再说野夫。
野夫的经历有不可说之痛。无论是他的父母辈、外祖父母辈,还是他的亲友邻人辈,其人其事,皆和那些风起云涌的时代巨变紧密相关。仿佛多变的时代是一座不知何时已经筑就的巨大戏台,不明就里的人们身不由己地被拥上台,却不幸生旦倒错,末丑颠倒,明明啼笑皆非,却非得硬着头皮唱完一出又一出。
野夫的文字有血腥气,有硬气,二气皆出自本心,但略略多了一些刻意,诚如他自己在后记文字中所说,川蜀之地的土家族,自己的家乡汪营,那片土地还有土地上的人事,如果再不写出来,恐怕就永久地湮灭在尘埃里了吧。
写就写,写的一泻千里,但却少了些涵咏工夫,读起来像打碎的玻璃瓶茬口,扎的人生疼,又像不脱皮的稻麦,香气四溢,粗粝和着清香,咀嚼多时,终究还是咽不下去。
造化弄人的无奈,苟活于世的乡民在悲风苦雨中的挣扎,被野夫写成了一种硬气与不羁,这一点我不敢苟同。为了张扬这一地一乡的赫赫民风,这么用力去勾画那些人事,眉眼固然浓墨重彩,却少了多少尘世之中真正的悲苦味道。
书中还有一部分文字是写作者少年不羁,诗酒人生,甚至酒后与同人癫狂裸奔,以魏晋名士风流自诩。少年人的憨态可于纸上掬之,然而数篇之中屡屡以此种行迹自诩,则不免有卖弄之嫌。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敢于在入世的困顿中坚韧不拔,却很少陷入虚无主义的泥淖中不能自拔或自炫。
书前柴静的序言,也就是把书里较为突出的篇章复述罗列一番,了无新意,给人的感觉是在给这本书开发布会作主持人,文字气质极力在向野夫的风格强扭,却终究没脱了《看见》中的那种刻意牵强味道。
看书,看的是书后面的那个人,说文字,说的是文字后面的境界,过犹不及。
最后说蔡崇达。
《皮囊》一书,通篇透着一种真诚言说的味道,这一点和吴念真的书特别相似。作者叙述年老体弱有心无力的父亲,叙述一生坚韧、屡败屡战的母亲,读来有种海明威笔下圣地亚哥的悲壮感。
作者心怀感念,却既不溢美也不贬低,把人世亲情极力隐忍在热血激荡的青春胸腔里,化血化泪,又以血泪为墨,静静让父母的影像流诸笔端。
书中文字更与书名一一贴合,我们每个拖着一具沉重皮囊的人,每日行走在世间,以这具皮囊去碰撞坚硬如石的生离死别,有人说这具皮囊空空幻,我却在蔡崇达的书里看出一种明知道空,却还是要在这空里顽强走一遭的勇猛与执着。
修辞立其诚。
这是句老话,用在蔡崇达的这本书上,恰当不过。用在所有的写作上,皆恰当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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