椅子

如果我用热情，乘上满满一杯西北风送与你，你是会感激这遥远的赠礼，还是会婉拒这寒酸的心意？我多么想成为你，能有机会享用那一杯纯净的西北风，带着黄河翻涌着的豪放和永不匮乏的泥沙，也带着故乡的凛冽，从这里逆流而上，直抵达三江源头清澈的地方。在那里，我不再是步履蹒跚、白发苍苍的迟暮人，而是端端正正坐在学步椅里的孩童。我会郑重其事地落下脚尖，这人生的第一步，要学得再慢一点。

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无法从轮椅里重新站起来，我不能独立行走，像个刚刚降生却格外懂事的婴儿。夜里我醒来的时候，打开手边的灯，床头放着一本书。随意翻开一页，上面写着：“我将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多么快，人生已到严酷的冬天。”是冬天，所以太阳的东升晚了整整半夜，可是我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老到无法起身喝下一杯烈酒，老到生活这篇百万字的作品只剩下了最后一个标点。害怕吗？我曾经无数次以为，死亡是一个让人恐惧的过程，可当我迈过人生的大山大河，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绝处逢生的时候，我不再怕那一天的来临。年龄是多么富有魅力的存在，我当然羡慕我年幼的小孙子活蹦乱跳的模样，但我也欣赏这一刻迟钝的自己。我年轻时有过很多对于晚年的幻想：比如像个孩子一样放一放风筝；比如自由自在地晒一晒太阳；又比如和老伴儿坐在相隔不远的摇椅里，做各自的事：她把老花镜架在软塌塌的鼻梁上，缝一只布老虎，我呢，读一份报纸，偶尔喊她一声“老婆子”，两个人抬头就笑了起来。我没有能够放一只风筝，却也实现了坐在轮椅里日复一日的自由自在。她先我一步离开，留下一只只活灵活现的布老虎，也留下一群懂事的孩子。我常常想念，会抚摸一张黑白的照片，会翻一翻曾经她写下的字迹，但没有一次我会落下泪来。

因为生命已经完整了吧，所以轮椅里的我常常感激延续着的一切。会有人流淌着同我一样的血液，替我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们独立、自主，却多多少少落上了我的影子，比我更辉煌了起来。下一代人站在我们这一代人的肩膀上，把时代翻过了新的篇章，所以我坐着一把高尚的轮椅，我的时代将在轮椅上终结，也在轮椅上重新绽放新的价值。我是一个多么可爱的老人。

四十年前，我还没有这满头白发，也没有这轮椅里的静穆。“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我是一个晚熟的人，中年于我，一直在摇摇摆摆。那时的夜晚格外短，太阳总是太勤劳，东升会早了整整半夜。我常常在闹钟突兀的叫声中醒来，然后坐在办公室那把黑色的椅子上工作一整天。青春一去不复返，那是我忙碌一生的重点篇章，我完成了学业，成家，立业，养育后代。生活不再是教室里坚硬的课桌课椅，它丰富了很多，却也无故多了太多更加结实的打击。如今回头再看，我发现那几十年，我犹犹豫豫的人生格外迷人。

我曾在失业的时候醉过一场酒，把租来的西装吐个稀烂，我以为第二天不会有太阳了，可是它照常升了起来。我曾在收获人生第一桶金的时候，把破旧的衣服吐个稀烂，带着尚未褪去的热情我买下了笔挺的西装，它属于我自己，我好像拥有了世界。我曾在失去某个姑娘的时候，独自在街角坐了整整一夜，那道坎我以为再也过不去了，可是新的爱情还是来了。我曾在婚礼上热吻泪流满面的新娘，那一天后我有了妻子，过往的一切都淡在了岁月里，我不再是一个流浪的青年。我曾用颤抖的手抱过一个刚刚降生的婴儿，强忍着热泪亲吻孩子啼哭的脸。我也曾用严厉的口吻训斥过一个青春期的少年，在深夜我又对自己的严厉心怀愧疚暗自伤怀。我曾无法接受亲人突然的离开，在归乡的飞机上情绪失控大哭起来，我翻看旧日褪了色的老照片，在凌晨给自己煮了一碗母亲最擅长的面。我曾习惯了失去这一种人生的常态，把最好的爱留给尚在人世的亲人，在某一个刹那我开始明白人生的意义，“不惑之年”不期而至，我开始能够接受人生各种各样的姿态。

当我还是一个坐在教室里埋头苦读的少年的时候，我一定不会知道，我这一生会有多么精彩。青春是教室里低矮的椅子，我在那里开始认识这个世界。到这一天，记忆已经很难触及到那样远的地方，我曾经读过的课本也早已经不知去向，我曾经的同窗也有一半已经不在人间了。所以当小孙子问我，“爷爷，我为什么要读书呢？”我就给出了最古老的答案，我说：“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很多时候我想多看一眼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但我知道人生已经到了冬天，我无所畏惧，我对遗憾也很坦然。

我坐过婴儿的学步椅，从那里我学会了独立行走，此后我无数次摔倒过，但终究稳稳地走完了全程；我坐过学校的课椅，从那里我开始知道理想是什么，此后我无数次颠覆了理想，但最终一切得以圆满；我坐过办公室柔软的办公椅，从那里我开始真正接触自由，此后我无数次质疑过自由，但最终我参透一切需要时间；我坐过医院冰凉的等候椅，从那里我感受了生命的降生与生命的离去，此后我无数次陷入困顿，但都告诉自己，活着就是人生的意义。如今，我坐在和我一样苍老的轮椅上，感激所有。

北方是我出生的地方，有最猛烈的风，吹刮着最柔软的芦苇荡，我想念已经远去的岁月，却也珍惜颤栗着的当下，我仍想要装一杯西北风送给远方的人，因为不论在人生的哪一把椅子里，感知与给予都是最值得实现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