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一个人在这座城市的街头走了很久。
风很大。雨很急。行人不多。
早上他吃过的那碗十一块的热干面,现在约摸已经消化到了他的直肠。他的额头上雨水和汗液汇成洪流在他面部的沟壑里纵横。他有些饿了,他摸摸自己很久没有打理过的头发,想起自己身无分文,又想起自己早上刚把从家里带过来的两个快发霉的馒头也一起咽了下去,现在,他没有东西可以吃了。
这时有件事让他无法理解,那碗花了他全部身家的热干面,现在应该老老实实待在他温热的直肠里,与那两个快发霉的馒头一起,变成灰褐色,缓慢得向终点移动。所以,为什么那碗面条要花掉他最后的11块钱呢?它和那两个馒头,到底有什么区别呢?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
2、
他晃进地铁站里,一个衣着破烂的老人蜷缩在地上,老人的身前摆着介绍其悲惨身世的廉价小纸板,二手收音机里凄凉的曲声吸引了他,他饶有兴趣的盯着老人看了良久,忽然毫无预兆的张开嘴模仿起收音机里的二胡小曲儿来。
他的声音很大,但却很婉转。他学的很像,仿佛他的胃里塞了一把二胡一样,他的声音压过了二手收音机里浑浊的曲声。这时,地铁站里所有的目光集中到了他的身上,当然也包括那个老人。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亢,越来越动人,也越来越凄厉。他的声音在狭窄的车站里焦急的上蹿下跳,却逃不出去。
大部分的目光只扫了一眼便匆匆忙忙收了回去,少部分的目光仍然直勾勾的抓住他张开的大嘴巴,仿佛要把他胃里的二胡抓出来一样。
可能是因为他的油头和邋遢的装扮让他看起来像一个乞人,又可能是他的绝技让人震惊,一个中年男子走到了他的面前,往他的口袋里塞了两枚硬币。
中年男子抓着公文包,朝他露出一个微笑。
老人蜷着腿坐在地上,呆呆的望着。
“开往xx路方向的列车将于两分钟内到站,请需要乘车的乘客向站门靠拢。”
冷冷的播报音从角落里的喇叭里钻出来,中年男人的皮鞋踢踏着走入人群。上车下车的两股人潮在车门口碰撞,荡起一个个灰褐色的漩涡。
列车刺目的灯光在大理石墙面上闪耀,而他嘴里的二胡曲声此刻也戛然而止。
“你好,热干面。”他呵呵的笑着,盯着公文包男子消失的那节车厢。
笑了一会儿,他又伸手挠了挠他的油头,直挺挺的走向木木的看着他的老人。
当他把两枚硬币投入老人身前的碗时,老人听见了他的呢喃。
“你好,我是霉馒头。”
3、
还有一件事。他想。
但他没办法再想起来了,他只是觉得饥饿,饥饿让他开始失去理智。
他开始变得焦躁起来,他听到路边车底下有老猫刺耳的叫声,他也叫,他的叫声就像二胡一样绵长。
一辆灰色的轿车从他身边飞驰而过时,喇叭声拖出一条长长的尾音。
雨水,汗水,泪水,他已经分不清了。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巨大的喷泉,澄澈的水流从眼睛里喷涌而出,再一股脑流到嘴里。
他看到了桥——层层叠叠的,如同筋脉血管一样缠绕交融在一起的桥。
各式各样的车在桥上欢快的跑,长的,短的,宽的,窄的。无休无止的车流汩汩的流向城市深处,又从城市深处流出来。
他第一次觉得这所城市有着鲜活的生命,他似乎能听到从钢铁森林深处传来的有力心跳。
“扑通、扑通。”
他站住了。
“扑通、扑通。”
他听得真切,那种有力的跳动声从四面八方袭来,将他包裹。
他看着桥上来来往往的车辆,看着车窗里形形色色的人。
他的肚子忽然咕咕叫了一声,他忽然笑了,他明白,热干面和霉馒头已经走到了它们的终点。
他已经走到了城市边缘。
霓虹,高楼,美景,奢华,欣欣向荣。
他无法参与这所城市所有的新陈代谢,他连流入的机会都没有。他被看不见的墙堵着,被迫观赏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
还有一件事。他想着。
站在桥上,他看到了江。
昏黄的水向前流动,雨丝扰乱了原本平整的波纹。两岸高楼林立,他却只注意到了眼前江边残破不堪的危楼。
有人从楼上探头出来,又很快的缩了进去。
许许多多这样的楼,横七竖八的连成一片,被夹在鎏金玻璃的高楼大厦里,被淹没在蒙蒙细雨里。
“xxx”
他听见了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但他太饿了,他不确定这是不是幻听。
“xxx”
那声音很熟悉,就在他的耳边,但却在他的脑子里跑来跑去。
“xxx”
这次他可以确定了,他回过头去,只能看到一个上身红色下身绿色的人影,在向他跑过来。
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她喜欢这样打扮自己,可他记得清清楚楚,她被一块红色绿色的广告牌拍进了地里,长成了大树。
他又想起了自己的老母亲,老母亲在田里高举着大萝卜,红的绿的混着泥土的腥气全印在他的脑子里。但他又回忆起老母亲躺在绿色的病床上,咳出来的血染红了枕头。
他想到了钞票,他看到大把大把的伟人头在天上飞舞,红色的钱雨埋住了绿色的草地。但毫无预兆的,绿色的草开始疯狂的生长,开出一张张印着血手印的欠条。那些草穿过他的颅骨,刺入他的心脏,他看到了灰白色的相框,框里有个穿着连衣裙的小女孩,笑的如阳光般灿烂。
他开始没命的逃跑,但身后的红绿色身影死追不放。他想呼救,可他发不出声音,他太饿了,他虚弱的如同秋天的苇草。他最后看了一眼昏黄的江面,他忽然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那个最重要的事情。
昏黄的江水依然不平静,车来车往,城市的生命力依然蓬勃而活力无限。
热干面仍然受到食客们青睐,但从来不会有人去尝试霉馒头。
很快,热干面会在肠子里走完整个新陈代谢。
其实城市本身也需要进食。
只是它在吞咽时,从来不管咽下去的是霉馒头还是热干面。
而所有在它胃里的东西,都要被迫走完属于这所城市的新陈代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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