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末,在最后一堂数据库讲座上,我认识了艾米亚. 列昂尼得妮契娜.维什尼亚克。
她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嘿,我是米亚”。
在此之前的一年半中,我们有数门相同的课,但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地认识对方。
我说:“你好,我是肖”。S-h-a-w,不是正确的读音X-i-a-o,我知道她肯定发不出来这个音。我大名叫肖日晞,Shaw算是个妥协,因为我不想起英文名,也不想被鬼佬叫成“那个名字奇怪的中国人”。
她打开折叠桌安置好她的电脑,侧过身去跟坐在后排的朋友打招呼。我留意到前置镜头用蓝色便签纸贴死了,又是一个《黑镜》粉。在她们小声交谈时,数据库的光头教授开始讲话了,我们助教从第一排扭头看向这边,我默默地打开电脑开始记笔记,躲避他的目光。
小光头的课我们都靠自学。我不翘讲座主要是因期末报告会由他本人来批,我比较想在他这儿留个好印象。米亚和她的小团体坚持来大概是因为小光头给她们上辅导课,他认识他那堂课上的每个人,所以她们不得不来。果然在几分钟后小光头就点了米亚回答一个没什么意思的问题,我顺口说出答案,米亚则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
“谢谢。”在小光头放过她之后,她轻声跟我说。“我完全没听他在讲什么。”
我耸了耸肩说除了失眠的人之外大概没人会想听。
她很夸张地笑了,但在发现我明显更关注小光头的课件之后就没再说话。几分钟以后我的手机震动一下,我瞥了一眼,发现是我千年不用的Facebook收到了一个好友申请。
我用一秒钟同意了来自米亚. 维什尼亚克的申请,系统显示我们两个已经成为好友,这意味着以后每年它都会在这个时候提醒我一遍。她给我发了一个笑脸,我回她一个大拇指。没办法发表情包真的很可惜,她错过了很多乐趣。
这节课结束得比平时早一些,小光头祝我们考试好运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在教室空了以后,她问我是否介意给她发一份笔记,我对此毫不意外。有什么能让一个白人同学跨过几百个空座位中、坚定不移地坐在我身边呢?回家以后我给她发了她想要的笔记,附赠我整理的复习资料。
那年期末小光头给了我一个高到让人想哭泣的分数,这门课的成绩足够抵消我一门选修课的劣势,将我的绩点稳定在它该有的高度。那门选修课是个失误,尽管米亚帮我改过论文,但助教还是用委婉的语气表示我写得都是垃圾。
托小光头的福,这点小问题没有妨碍我回国过年的好心情。我还跟所有学弟学妹们推荐了数据库这门课——它足够轻松、没有难缠的老师,也没有需要团队完成的作业,在本校号称人间炼狱的计算机专业中算得上治愈了。当然米亚也在其中起到了些许积极作用,她的出现让最后一堂讲座没有那么无聊了。我甚至有些后悔没有早点认识她,我曾经遇到了那么多糟心的队友。虽然不知道她学术水平怎么样,起码人不错。
三个月的假期很爽,可到底还是会结束。虽然千万般不情愿,新学期前我还是拎着箱子再度光临金史密斯机场。落地换回手机卡之后,我的手机瞬间接连发出数声信息提示音。出乎意料,其中大多来自Facebook。
最早的消息是米亚发给我的。她显然不知道我回到了网络世界的孤岛,出成绩那天她发消息祝我一切都好,之后又问我是否愿意参加她的生日聚会、或者去她家过圣诞节。那时候我早就在国内了,所以我一条都没看到。在她的消息之后是数条好友申请,全是她的朋友,我都在课上见过。我一一点了同意,并挨个解释了我迟迟没有通过请求的原因。给米亚的那条字比较多,因为我还感谢了她的邀请。
讲真,我挺感动的,我来这儿两年多了还没人请我参加过派对,不过这主要是我的责任。我是那种你在好莱坞电影里看到的标配亚裔。这类角色都是一个套路,一定要有个单音节的名字、戴着过时黑框眼镜,说中式口音的磕巴英语,但是擅长所有跟科学相关的课程,而且他们永远只在角落里和亚裔朋友用外语交流。我完美契合以上每一个刻板印象,在社交平台上宛如一个僵尸账号,你也不会在任何学院或者社团承办的聚会上看到我。
米亚立刻回复了我,她说欢迎回来,一分钟后又加了句十分老套的“我期待在学校见到你”。我按照小学英语课本上教的那样回了“我也是”,然后鼓起勇气顶着烈日走出了机场。
等我到住处时手机又炸了一次。一半是微信上问候的家人朋友,另一半是Facebook上来自好友的活动邀请。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毛病,但我刚刚添加的好友们十分默契地邀请我参加三月的同性恋游行,好像他们事先约好了一样。在此之前我从来不知道我们学院的学生对这类活动有这么大的兴趣,在我印象里只有人文学院的那帮伙计才对这个上心。不过我还是顺应民意点了“参与活动”,并给我的头像上加了一个彩虹滤镜。一群人给我的新头像点赞了,米亚是第一个,对此我还是挺开心的。
于是在2016年初,我沐浴在彩虹色的光芒下开始了鸡飞狗跳的一学期。新学期一切都可以用操蛋来形容。我房东在没和我商量的情况下就带她男朋友上门,两个人开始了甜甜蜜蜜的同居生活。但这是她的房子,所以我没法说什么。比这更糟糕的是,我的高级程序语言课摊上了著名的白发魔女。
谁都知道白发魔女不喜欢我。大一基础课上她就公开质疑过我的代码是不是自己写的,因为在她认知里讲不好英语的留学生绝对是找代写的作弊者。她还公然在课上问过我是不是完全依赖父母,我说对没错就是这样,我家就我一个孩子,所以我被宠坏了。我连着怼了她两次以后,她就跟我很不对付。这学期高级程序语言又轮到这个冤家,算我命苦。另外高级程序语言的负责老师大概觉得程序员必须抱团工作,所以那门课除了期末考试以外,全部都是小组作业。
小组作业如果有别名的话,那一定就是“肖日晞的死穴”。它是我在大学期间最恐惧的字眼,每每看到都能触动我敏感的神经。我非常讨厌跟着别人的思路写代码,更烦给他人抓bug,所以小组作业基本上就是要我命。而且我班上的中国人都在开学前各自找好战友了,第一节课上我尴尬地发现满场只有我一个无人收留。如果不是迟到十分钟的米亚推门进来直接坐到我旁边,我可能会当着白发魔女的面申请调课。
我无数次在课上见米亚迟到过,她总是背着那个巨大的黑色挎包顺着墙根小跑进教室,忙着把她的金发撩到耳后。我承认她挺好看的,但那一天她简直明艳动人。我问她是否愿意跟我一组,她立刻同意了。
高级程序语言是我大学三年里学得最恶心的课,整个课七零八落不知道重点在哪儿,白发魔女还一直跟我过不去。好在米亚作为队友非常靠谱,有个作业甚至还是她带我上分。这点我实在很服她,她可以做到前一天晚上去酒吧嗨到凌晨,第二天上午十点就化好全妆神采奕奕地跟我讨论数据。
她告诉我她有一半的俄罗斯血统,但她家已经移居澳洲好几代了,她这辈子还没回过莫斯科,所以她从来没有什么自我认同问题。我问了些很蠢问题,像是她对共产主义有什么看法、她喜不喜欢苏俄文学之类的,结果发现她跟我半斤八两。但这些傻乎乎的话题足够填满我们整个学期的午餐时光,等到学期结束时,我们已经没事儿就一起约出去喝咖啡了。
刚开始我对她的热情还有点不太习惯,不过到后面我不仅坦然接受,还能用我极其有限的英语跟她进行每日情感交流。那年年末我回国时,是她去机场送我的,我们还互加了微信以保证假期还能联络。在离境口分开的时候她抱了我,香水味留在我身上,是很甜的奶油味。我走进门以后回头看,发现她还在原地,于是我又冲她挥了挥手。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回头看,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有走。事后想想,我当时大概已经察觉到了,但我是个迟钝的人,而且我一向很讨厌自作多情。所以那时候我只是突然觉得机场有点可爱,这里有很多拥抱、很多亲吻,有久别重逢也有小别再会,而且有个人在那里等我。于是我在微信中把米亚置顶了,她的微信头像是她在酒吧的自拍,朋友圈一片空白,跟我的Facebook主页有的一拼。这还挺公平的,我是她唯一的微信好友,她也是我Facebook列表里唯一会联系的人。
回家以后没多久就是我生日。我家向来很开放,我妈赞助了我一笔钱,让我提前一天跟我的狐朋狗友们出去浪。当天晚上我们直接在外面开了间房,几个宅女玩不出来别的,就买了酒回宾馆挤在床上看电影,连着看了几部以后关灯聊天。
我们几个是正儿八经的发小,平时芝麻大点事儿都要互相通报,实在没什么可聊的,最后不知道谁挑头聊起了国际政治。我本来以为十九岁的最后一晚上耗在讨论中美澳关系和气候变暖对人类文明的影响上,这也没什么不好,可是十点准点的时候,我收到了微信视频邀请,并成功让一群人燃起了八卦之心。
没人会在晚上找我,来找我只能是祝我生日快乐,但也没有多少人记得我的生日。明天他们看到QQ提示也许会想起来,但那应该是十二点以后的事了,更不会有人专程视频来跟我说这种事。
只有一个人会跨过两个小时的时差来找我。我是她列表里唯一的好友,我们是一起扛过作业的队友。屏幕那头光线昏暗,米亚穿着家居服,看上去有点紧张。我的心开始狂跳,而且莫名其妙地跳出了节奏感。
“生日快乐,肖。”她说。S-h-a-w,不是X-i-ao,但是这不要紧,她很可爱。“我忘记时差了,所以我是第一个跟你说生日快乐的人吗?”
“当然,你是唯一一个。谢谢。”我打开床头的台灯拿手抓了一下头发,试着让自己看起来有个人样。“我玩得有点疯,希望你不介意。”
“今天是你的大日子,你怎么样都好。”她笑了,她笑起来真的好看。“好了希望你玩得开心,我们回头悉尼见。”
她在我说再见之后迅速挂断了视频,所以我只好手动编辑文字发给她。我记得她的Facebook头像跟我一样加了彩虹滤镜,就在我当时加了那个滤镜之后她立刻就改了。
“我还以为是暗恋你的小男生之类的。”我的一个朋友发出了失望的声音。
“没有,是个同学。”我按下了发送键。“但我好像喜欢她。”
在我十九岁的最后一晚上,我发现我得了一种跟艾米亚. 列昂尼得妮契娜.维什尼亚克有关的神经性疾病。看到她给我发的讯息我会心跳加速,跟她出去喝咖啡的时候加了双倍糖的拿铁也不甜了,连她代码里的bug都是不烦人的bug。她可以随便叫我,无论从她嘴里蹦出来的是哪个音节都很好听。
我想这就是爱。这是我乏味的十九年生命中最有趣的体会,所以我发信息告诉了她这个发现。这不理智,但我有很多理由为自己开脱,比如我喝了很多酒,又比如再过一个小时三十七分钟就是我的生日了。
一分钟以后我收到了她的回信,她不管什么时候都能在第一时刻回复我。她给我发了一张Facebook编辑界面的截图,交往对象那一栏里填的是我的名字。Xiao Rixi,正确的写法。
“对的。可以发送了。”我回复道,然后打开了VPN。我特意检查了两遍,确认自己没有把交往对象的名字写错,不然真的会很尴尬。
然后我无聊的恋爱故事从2017年开始了。我二十岁,米亚二十一岁,我们是两个可以为所欲为的成年人,但我们日常就是一起泡图书馆,最多只在电影院里合理地亲热一下。平时她会开车送我回家,周末我们会一起搭成公共交通去市中心溜达。我跟家里暗示了一点点这件事,他们不知道是没懂还是真的不在意,反正我也不是很担心。她家人倒是非常开放,那年圣诞节她带着我去她家,所有人都是一副“你终于来了”的样子。
我试着给米亚解释了一下我为什么会紧张,因为某种意义上我觉得是我给她下了套,在中国一般会把我这样的人形容成毁坏农作物的家畜。
她穿着我见过的那套家居服,跟我一起往墙上粘圣诞节的装饰。“你是那个陷进套里的人,亲爱的。”她递给我一把彩灯。“你知道在酒吧里人们是怎么展开剧情的吗?在酒吧里如果看到你动心的对象,就找个机会坐到她身边,看看她反不反感你或者你的朋友,再试探一下你是不是符合她的硬性指标。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再找共同话题,给她买一杯酒,看看能不能要到她的电话。我花了一年半才想到问你借笔记这招。”
我感觉自己像被人捅了一刀。她走过几百个空座位坐到我身边,她的朋友都找我明里暗里试探我的态度,她永远第一时刻回我短信,她从来没烦过我那些愚蠢的问题……
“我是宇宙第一傻瓜。”我承认道,把那串彩灯固定到它该在的位置。“我是怎么有幸在你的候选名单上的?我甚至还没去过酒吧。”
“第一年第一节基础数学,你说你是个典型的中国人,除了没有英文名。那时候我想你数学应该很好。”她叹了口气,把那团槲寄生挂在了彩灯下方。
在2017年年末,我在槲寄生下面亲吻了米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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