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风雨桥》 长篇连载
二、杨十五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陶渊明《桃花源记》）
《桃花源记》可谓是家喻户晓古典名篇，从寒窗学子到街头旧书摊的商贩，都能随口背上几句。《桃花源记》中，呈现的是自庄子的《逍遥游》以来华语文学的想象力所能达到的最高峰，虽然后来也有《西游记》、《镜花缘》等诸多华语的奇幻想象文学作品，但陶渊明的桃花源却盖过了此类名篇大作营造的太虚幻境，在人们脚踏实地劳作生活的土地上，告诉人们存在这样一个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的世外天堂，这里没有战争杀戮，没有政治金融，只生活着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质朴的人们。
“武陵”这地名，从中国地图上寻找，可以在湖南湘西常德这一片找到武陵县，找到桃源县。但古时的武陵是一个地区的统称，是从渝东黔东北向东部延伸，直至湘西半部的一条山脉的泛称。这片在卫星地图上呈绿色带状布局的地区，正是《桃花源记》中所讲的武陵山。
武陵山系，黔东湘西，自古是中国苗族、侗族等少数名族的聚居区，历史上这里是蛮夷之所，毒瘴之地，中国古代流放官员，罪行严重且不宜处死的人，不少被驱赶到这里，让自然之手来夺取他们的生命。数千年来，中国版图上战争的烽烟燃烧不息，但这片交通闭塞的山区，虽历经不少小规模战乱，但人口并未锐减，生产也没有遭遇到什么破坏，更是鲜有外族侵略者涉足此地，因而始终保持着平和的状态。
解放前，武陵山区强匪群出。
武陵山系的两条大河分别是辰水和沅水，两河流经了武陵山的大部分地方，最后汇入洞庭湖。辰水沅水流域，山高路险，民风淳朴，同样水远山险、谷深林密，自然也就成了匪盗的乐土。
顺着辰江西行进入贵州东部锦江市，辰江较大的支流锦江河就呈现在眼前。锦江水澈如水晶、碧若翠玉，围绕着黔东重镇——锦江。江水的来源，主要靠两条河流。沿锦江朔流而上，公路左边是不紧不慢的锦江水在开阔的河滩里流向市区，右侧则是俏俊的林峰，深绿色的松林密密麻麻，远看如同古代战场列队摆阵的万马千军，沿峰底绕九十度盘旋的公路，从松林脚边穿过，才知道这深绿竟浓的化不开。不断向西，锦江水势逐渐收弱，阳光下水流跳跃着银光，从赭色与黛色的石头上流过，这时觉得锦江应该是条河流。经过一个被山峰阻挡的小水库，在岔路口往左拐，进入了江源县城，从入城的桥上向下看去，就可以看到两条河的交汇处，一面临山，山前是开阔的河滩。这两条河分别叫太滨河、文孝河。太滨河绕县城大半，水量较大，是锦江最主要的水量来源。
过县城，沿太滨河逆流入山，风景更胜，河的源头，正是武陵山脉的主峰梵净山。
主峰一览群山小，方圆三百公里的原始山林，养育了武陵人。自古到今，梵净山是神山，是灵山，是苗、侗、土家以及汉族所有居民的庇护神，匪盗自然也在神山的庇护范围之内。
新中国成立后，武陵山区一度被称为共和国的“盲肠”。敌特、敌残、土匪、盗贼蛇鼠一窝，盘踞在此，割不清，扫不净，一度威胁到新中国南方的安全大局，著名的湘西剿匪记是一代人的传奇，几代人的记忆。
梵净山的匪盗历史悠久，各朝各代总有山大王占住山头，修了寨子，打家劫舍，有些英雄豪杰劫富济贫替天行道，已然成为了传奇，山里的老人们总能随口讲上几个侠盗故事。解放前，有众多匪徒呆在山里，威胁当地治安，由于贵州军阀割据严重，没有统一的强有力的政府，因此当地的保安团对打击匪盗毫无作用，反而经常伦为匪盗的同党。
当地人杨书庆的父亲杨十五，年轻时是当时本地小有名气的木匠，善打竹器。
他钻研出了一套特殊的工艺手法，打的竹窗竹床竹椅子竹篓精巧耐用，在规曲熏制竹材的过程中，能加入多种草药香料，药竹床久睡则可治手脚冰凉、腰酸背痛，香竹椅则是官太太阔老爷们的最爱，椅子产生的香味，有女人喜欢的桂香、兰香，男人喜欢的檀香，久坐常坐，汗臭体臭均可被香味湮没。因此他的竹器总是被当地达官富贵下重金定制，用来送礼、自娱甚至收藏，鉴于制作周期长，制作过程保密，因而一般人不可能得到。
杨十五的出色，引得所有人都好奇这个无父无母无妻无儿的小伙子如何获到这般手艺，也有些人投到他门下拜师，但他从来不收任何人，而且干活都是一人呆在屋子里干，这就成为当地越传越神的事，说他是请神仙帮忙的。
人怕出名，出名了，好事坏事跟着全来了。
梵净山南麓山势最险风景最胜，山溪汇成一条环山河，绕着浓绿近黑、深不可测的原始森林激流，因此这水称作黑湾河。河流湍急，通往河对面山头的侗家寨子，要经过一座廊桥，这廊桥修建于晚清，没有雕梁画栋，却是实木结构，高架盖瓦，历经几十年毫无残破景象。这桥在当地叫做风雨桥，是侗族的民俗建筑，从名称上来看就知道这桥的实际作用是遮风避雨，从建筑结构来看就更明显，一般的桥有桥体桥面没有顶，风雨桥却因为在桥上加顶，形成了河上走廊，煞是美观。
过桥后往寨子里走，要爬一截陡峭的石阶路，这路一头是石壁，一头是悬崖，有一夫当关的险要地形，过了这道石梁，眼前比较开阔的小盆地东侧便是侗寨。如此好的地形，早已被土匪占领，成了名副其实的匪窝。
这寨子本是梵净山南麓最大的侗族聚居地，侗族人在寨子里修建了鼓楼，建起了祠堂。靠山吃山，寨子里男女老幼，日子过得还算不赖，也少有人沦为匪盗。靠近寨子的老鹰山洞里的土匪头子刘德胜，早就想霸占这个寨子，经过几年不间断阴谋阳谋、巧取豪夺，最终他成功得手，统治了寨子，并挂上了乡保团长的头衔，养了几十条枪，横行四乡，没人敢跟他结梁子。
刘德胜占了寨子，就强行将族长的女儿青葙拉来填房，并指使喽啰将族长推入山崖，为遮人耳目，编谎言说族长失足坠崖，还搞了场葬礼。
青葙唇红齿白，黑俏脸蛋，人见人爱，族长一直视为掌上明珠。但她性格并不像个大小姐，而是成天跟寨子里的后生们混在一路，叉鱼赶山，手上功夫十分来得，连小伙子都心甘情愿跟在她后面跑。自从被刘德胜杀了父亲，强行拉来，就宁死不从，随身携带一把匕首，谁靠近就扎上去，逼急了就往自己脖子上抹，刘德胜虽然生性歹毒，却也不能奈何青葙，只是想慢慢拖时间，找机会得手。这家伙知道，女人一旦被睡过第一次，以后由他拿捏了。
这个时候，杨十五被请到山寨来打家具。说是请，实际是一根绳子绑来的，杨十五本身只是个老实的手艺人，平时也不曾惹是生非，他早就对这个劈竹杀人的土匪窝畏惧三分，听人说这刘德胜将两株长得粗实的青竹压弯，抓来的大户乡绅人质两腿分绑两竹上，若赎金不来，他就撕票，将压竹子的绳索砍断，两竹同时反弹，人就活生生地被劈为两半。手段传开，竟成了方圆百里大人吓不听话小孩最好的办法。
杨十五到了寨子，受到刘德胜的款待，刘土匪想把杨十五软禁在这里，当长期的摇钱树。
初到寨子时，杨十五都不敢出门，看到气势汹汹的背着长枪的土匪，他心里就一阵紧张，每天都是关在屋里，躲在灶膛边熏竹子。
慢慢呆得久了，才发现这土匪也是人，有一些土匪本身也不是坏人，只是得罪了乡绅土豪，或者不甘忍受贫穷饥饿，才当了土匪。就这样，杨十五结识了几个小土匪。
其中有个土匪叫做毛娃子，是山那边县里跑过来的，毛娃子才十几岁，爹得重病死了，就剩他跟娘过日子，当地的地痞趁他不在家霸占了她娘，一怒之下他放了把火烧了那个地痞一家五口，官府抓人，他娘说是自己放的火，替毛娃子顶了罪，被吊死了。毛娃子不敢在当地呆，翻山过来，差点摔死在崖下，被刘德胜的喽啰们救起，由此入了伙。这毛娃子还只是个孩子，也没什么胆量，每次去抢粮食索票，他都是用黑布蒙着脸，给当家的搬东西牵马。
自从青葙被刘德胜软禁起来后，就是毛娃子给青葙送饭，来监视她。时间久了，青葙也就跟他成了朋友，偷偷分好吃的给他，还给他一些散钱。毛娃子也对青葙越来越信任，并一直称呼她姐姐，表示愿意为青葙做任何事情，他对青葙的遭遇也非常同情，告诉了青葙的父亲就是被推下山崖的，当时他就在跟前。
说了这件事，就等于是将性命交到了青葙手上，自那以后，青葙对毛娃子就更好了，把他当自己的亲弟弟看待。
偶然的机会，青葙在大屋的后院子里看到了杨十五，杨十五却低着头，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日久生情，青葙看上了相貌堂堂的杨十五，对此杨十五也有察觉。青葙有事没事就爱从他干活的后院子里转悠，有时候杨十五在屋檐下曲竹子，青葙就在后院墙下闻栀子花，某一刻四面相对，青葙热烈的眼神立刻让杨十五不敢抬头，只假装没看到，他清楚地知道，现在是在土匪窝里，这是土匪头子的女人，若有任何非分之想，命就保不住了。
青葙将这件事告诉了毛娃子，起初毛娃子吓了一大跳，说姐姐这事干不得，要掉脑壳的，青葙说我反正喜欢这个匠人，我是不怕。
端午时候，寨子里照例会歌喝雄黄酒。刘德胜因最近冲了乡公所的粮库，搞到不少粮食枪支，一时声势大振，乡绅望族纷纷派人来送红包讨好，并送来上好的茅台酒。喽啰们都是喝酒不要命的人，见到好酒当然不肯放过，轮番上阵拍刘德胜的马屁，都喝得酩酊大醉。青葙自喜欢上杨十五起，就不断地找机会跟他说话，杨十五假装不敢理睬，实际上已经有意无意跟青葙说过一些话，如今这等好机会，青葙便吩咐毛娃子去找杨十五，叫他到鼓楼后面山洼子的毛竹丛里，她有话说。
毛娃子到跑到杨十五那里，软磨硬泡将他拉到了那片竹林，自己就在鼓楼里坐着放哨。青葙丝毫不掩饰她的感情，见了面就跟杨十五讲了她的遭遇，她痛恨刘德胜入骨，这个土匪头子的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只是现在不是报仇的时候，本来她想顺从了刘土匪，再找机会慢慢要他的命，但遇到杨十五后，就打消了鱼死网破的报仇念头，想跟杨十五远走高飞，刘土匪作恶多端，自有报应。
杨十五见青葙如此大胆热烈，吓得不轻，他哪里敢轻易地就答应青葙什么，于是听青葙说完，伊伊唔唔地搪塞几句，就头也不敢回地溜走了。青葙不死心，有了这次会面，她开始慢慢改变性子，开始讨好刘德胜，除了不让刘土匪上身，甚至都允许他的手隔着衣服蹭几下胸部，刘土匪开始慢慢将警戒之心放下，对青葙的看管就越来越松了。青葙也找各种机会跟杨十五讲话，没过多久，杨十五被土匪吓得走掉的魂也重新回来。端午后没多久的一天傍晚，在寨子祠堂后面的草丛里，青葙解开了衣扣，将清白的身子给了杨十五。
事后，她告诉杨十五，逃走大不了一死，留下来也迟早一死，让他收拾东西，找到合适的时机就双双出逃。这是所有爱情故事里最常见的场景，但却是生活中的真实，只有逃离魔窟，远走他乡，爱情才会有好的结果。
两人约好六月十五的夜晚三更时分在风雨桥下碰头。刘德胜自然不知道有事要发生，只是这段时间青葙对他一改常态，他心里高兴，哪里会想到发生什么。他并不急，只等着青葙自行宽衣解带的那一天。
十五这晚，青葙为他亲自炖了土鸡，刘土匪一高兴，就多喝了点酒，沉沉睡去。
杨十五早晨就谎称到河对面的竹林里寻找竹料，入夜才能回来，刘德胜量他也不敢跑，方圆都是自己的地盘。到子夜时分，毛娃子跟青葙一同出现在寨子的哨卡下，毛娃子提了一罐子酒和一块猪蹄髈走上哨楼，说烦闷，想找大哥喝喝酒，喽啰笑着说：“你他娘有啥子烦闷的，连婆娘都没睡过的小毛卵，还烦闷，你他娘就是想喝酒，还找理由。”说着就丢下枪，蹲地上跟毛娃子喝上了。
青葙一口气跑到了风雨桥下。杨十五早就在等她，见到青葙到来就一起趟过河水，躲过桥上巡逻的喽啰，趁着月色消失在莽莽梵净山。
两人在山中辗转了半年多，估计刘德胜不再四处派人寻捕他们了，而青葙的肚子也一天天大起来的时候，就在梵净山北麓的县里找到一个叫黑熊坳小村子，住了下来。杨十五并不敢透露他的手艺，只是去干苦力活过日子，青葙操持家务，也算是其乐融融。
没过多久，儿子出生了，青葙给孩子取名字叫杨书庆。村里人对逃荒过来的这一家人还算不赖，经常送吃送喝照顾，他们的日子也过得将就。但事情并不会因为逃避就能了结。青葙长相俊美，早有十里八乡的地痞二流子对她垂涎三尺，谈起她，胯下就硬邦邦的。有些家伙以收山货的名义来黑熊坳瞟她几眼，有些色胆大的也要言语挑逗，占占便宜，被青葙骂得遮着脸跑掉。
自古土匪都是一家。一转眼三年过去了，梵净山诸县的匪患断了国民政府的财路，因此政府调集了部分兵力对这些盘踞山头的土匪进行多次清剿，虽然未能伤及他们的根本，却也造成不小的震动，敲山震虎的结果就是各路土匪开始寻求合伙，壮大势力来对抗政府军。梵净山南北两县的土匪一联络，很快就合了伙，约定一方受难，另一方要驰援或者提供避难所。土匪们聚在一起无事闲聊，自然就聊到了青葙。北坡的土匪们兴致勃勃，大肆渲染前两年他们山寨脚下小寨子里逃荒来的小媳妇长得如何如何诱人，说她的奶子是粉红色的，如同蜜桃，含在嘴里能醉人，下体是横开口，一般人还没进去就要泄掉。这些淫邪的大话引起了南麓土匪们的兴趣，于是约好去看看这媳妇，最好能爽一把，要不就抢来。当看到青葙时，土匪们傻了眼，这不就是刘德胜跑掉的填房吗？好家伙，他们出走的第二天，刘土匪气得肺都炸掉，将看门的喽啰和毛娃子绑起来，用鞭子抽，直到打断了两根鞭子，活生生地把看门的喽啰打折了腰，毛娃子算是他贴身，平时也乖巧，虽然被打得遍体鳞伤，但并未受内伤骨伤，没过多久就又开始跟着刘德胜四处奔走了。刘土匪发动手下在梵净山四处寻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折腾了几个月，什么也没捞到，还闹得众匪怨气十足，最后没办法不了了之。
没过多久，刘德胜从山崖上失足摔下当场身亡，他的弟弟刘德海接替他撑起了局面，刘德海本来只是一个本分的庄稼人，后来看哥哥势力大了，才放弃了庄稼活路，跟来享受，结果莫名其妙又做了匪首，他不是这块料，而私下里小头目们各有打算，几十条枪居然分了五六派，气数已经大不如前了。
刘德海听到青葙被找到的消息，立刻像是打了鸡血，叫嚣着抓回这偷汉子的娘儿们，给他哥祭坟。
杨十五闻讯赶回家时，只看到房子已被烧着，青葙和孩子不知去向，有村民抱出儿子书庆，说你儿子我们算是悄悄藏起来救下了，但是你老婆被抓走了，怕是有个把时辰了，往单刀岭方向走了。
杨十五操起镰刀追到单刀岭下时，看到了坐在地上抽烟的两个扛枪的人，他一眼就认出这正是杨德胜的手下，走累了在此歇脚，这两家伙还没反应过来，杨十五镰刀过去，两人先后应声倒地，杀猪般狂叫起来。杨十五没有理会，径直追赶上前去，远远看到前边坡上一匹马背上横托着一人。他喊了一声，对面马上放枪，一颗流弹击中了右手，他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才醒来，杨十五右手被打掉三个手指，儿子在跟前，村人告诉他，他们赶到单刀岭时，土匪们还在那一带盘旋，说青葙从马背上翻下，掉进了万丈悬崖，连尸体都不可能收到了。
晚上，杨十五收拾细软干粮，背起儿子走进梵净山的茫茫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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