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风雨桥》 长篇连载
十四、滑竿王
去做滑竿工这个主意,倒不是春林帮玉安想的。那晚小舅子走后,莲红冲了凉,光着身子用干帕子抹头发,玉安直挺挺躺在床上,盯着横七竖八贴满了纸补丁的屋顶,一言不发。莲红看看睡在小床上的婷婷,已经熟睡了,回身爬上了床,平躺下来,不到两分钟,就将玉安的手拉过来放在乳房上,说我想,男人却一动不动,见此情景,她扫兴地穿起裤子。
“跟你商量个事。”玉安突然说道。
莲红一怔,看着他。
“春林是大学生,他的话一般没错吧?”
“道理上讲,应该错不了。”
“他说叫我跟着旅游业发展,我暂时还不知道做什么的好,除了脚力、体力,其他的怕做不来。”
结婚五六年了,莲红还是第一次听到玉安跟她来商量家里的事,心里有点点幸福感,赶紧帮他出主意。
“我们栗湾离梵净山近,自古寨子里就有人当挑山夫,给山上寺庙呀这些地方送吃穿日杂,日子过得不错,这几年还有人去做滑竿工,抬人上山,赚了不少钱,我家有表亲戚就是干这活路的,还抬过省里的大领导,这两年有外地人来旅游,赚的就更多了。这是体力活,找个脚力好的搭档,这事能干得。”
玉安跟莲红结婚后,只是偶尔路过栗湾,赶转转场卖布料时也没敢去,对莲红的亲戚自然不知道,听莲红这么讲,觉得可以试试,毕竟这也算是跟旅游业发展的步子一致了。
莲红倒是个做事风风火火的人,说干什么就立刻动手。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饭,就奔栗湾去了,但她没有登自家的门,而是直奔她二叔家。
莲红的堂哥春生正在院子里的板车架子上压腿,见莲红突然上门,吃了一惊。
莲红一点都不客套,看到春生就喊道哥,有事找你。
春生大莲红几岁,是本地有名的猎手,从小跟着三叔陈老关混山林,与莲红姐弟仨关系非常好,经常搞到新鲜的山珍飞禽就喊他们来打牙祭,十六岁时到梵净山老林里采药,闯到熊窝里,换一般人早就没命了,他不但活着回来,还抱回来一对熊崽子,寨子里轰动了,人们都争着来看,都说呀真像土狗崽子。很快他的故事就传开了,而且越传越神,说他徒手斗倒黑熊。后来事情的结果是,当地的林业局没收了他的熊崽子,还要拘留,多亏托了几层熟人关系,才算了事,从此,他就再也不钻山林了,也没有什么经济头脑,就到处干些体力活,打短工养家糊口。每天早晨压腿弹跳是他的必修课,引得他十岁的儿子也每天跟他折腾,坚持下来,还真有些效果,在学校和小孩打架,哭的总是别人。
他见莲红匆匆赶来找他商量事,一下子慌了,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春生哥,有个事情想跟你商量商量,我家玉安,想上山做滑竿工,差个搭伙伙,你看愿意跟他一道不?”
“我还以为是啥子大事哩,抬滑竿我也倒是想过,问题是玉安——我也不是怎么了解他,他能行吗?”春生一直对玉安破坏了他三叔家这两个妹妹的未来而耿耿于怀,莲红出嫁几年了,也没登过她家一次门,这几年下来,对玉安的怨恨倒是谈不上了,只是从来不走动,莲红突然提这问题,一时还不好回答。
莲红也不傻,一看就知道春生的顾虑。
“哥,玉安是好人,对我和婷婷你侄女都好,我老子不理我了,我没话说,你这个当哥的是我的护身佛,你怎么都得帮着我,这样吧,你随我去我家,我们坐下来谈,你把嫂子也喊起。”
春生也是看得开事情的人,当天就给婷婷和隆隆买点好吃的,带起老婆一起到了坝溪。凑巧的是,春林也刚好到坝溪来搞调研,晚上一罐包谷烧,莲红炒了些鸡蛋物什下酒,哥仨喝上了。
春林听说他们计划去抬滑竿,倒也不反对,毕竟他这一哥一姐夫都没读什么书,也没有做生意的天分,只能干些力气活。他梗着脖子吞下一大口酒,抹了一下嘴巴,冲着他俩说我看这事可以,外地游客多了,八千多步石阶,走的全是老林,爬不上去的大有人在,上去走不下来的更是不少,政府也在提倡鼓励往旅游业方面靠,我看这事你俩干得。
春林现在虽然年轻,但是已经是县里的官,他的鼓动对于春生和玉安而言,无疑是将军令。
抬滑竿确是一门技术,就跟这世上所有看似简单的活计,一上手,才知道没有些功力是下不来的。滑竿构造简单,竹架中间上安放竹椅,抬起来晃晃悠悠,稳当不稳当,就靠滑竿工两条腿。
玉安和春生刚上手,战战兢兢,生怕出什么差错,由于技艺不够好,一天跑两个来回已经累倒在床不想吃喝。
人们都在苦苦寻找做事成功的秘诀,其实大多都走了弯路,信了妄言,最后没有取得成功。成功其实远远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复杂,要想成为某一方面的专家,要想取得事业的成功,最好的方法是不间断地训练,如若这样的训练再带上求生存养家糊口的压力,就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见到效果。
半年过后,玉安和春林的滑竿,已经成为了梵净山南麓万步云梯上的传奇。他们研究了滑竿,发现要想抬滑竿的人不累,那就要讲究竹椅安放的位置,于是就对滑竿做了改进。平时滑竿的架子跟椅子是分离的,遇到客人要坐,就将两件组合起来,竹椅按中间,玉安他们将安放竹椅的位置作了调整,在竹竿两头三分之二处设置安放椅子的机关,之所以不将椅子放在中间,是为了追求施力的均衡,若安放在中间,上山时前面的人倒轻松,后面的力量承受得多,而且客人仰坐着不舒服;下山时后面的轻松,前面的促脚,受力太大,容易打颤。上山时将椅子安放靠前点,后面的人比较轻松,前面的也不是太累,客人坐起来不用太往后仰,下山时再换过来。这样既保证了上下的人都出力均衡,客人舒服,转弯也轻松,而且不会出现什么意外。这真正是生活实践中得出的经验,当人们看到滑竿工抬着人健步如飞在小道上上下而感叹时,连滑竿工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这正是广为流传而且广泛应用的“黄金分割”法则。
有了这个改进,最多一天打六了来回,从早晨开始干到打起手电筒,平均每两个多小时就一个来回,中途不歇脚,在九十年代直至以后,这都是滑竿工这个行当里无人能超越的记录。那一天,回到山下休息的地方,两人居然没有累倒,到山溪里冲了凉,吸了水烟,聊了半天,没有乏意,身上也没觉得疼,可见人的潜力,实在不能小觑。那天他们每人分得六百多块,数钱的感觉,实在痛快。
久之,同行中不知道是谁开玩笑,又叫起了玉安“神行太保”这绰号,春生绰号是“黑周仓”,一是春生长得黑,二是周仓也是一腿好脚力,关老爷骑赤兔马前方狂奔,老搭档周仓扛着他的青龙偃月刀,徒步跟在马的左右,这个绰号对于春生来说实在是太恰当了。这哥俩一个周仓,一个戴宗,一副滑竿抬起犹如关公战秦琼的好戏,同样,坐过他们滑竿的人就开始流传,说杨玉安是梵净山的“滑竿王”。
抬了三四年滑竿,两人都赚了不少钱,春生的大舅子在浙江温州混生活,居然混出了名堂,跟当地人合作开了一个小工厂,就招揽春生过去,也喊玉安过去。春生夫妇略作商量,就奔浙江去了,玉安却因为父亲年老多病,需要跟前有人,就决定暂时不去,呆在父亲跟前伺候。他翻修了家里的老房子,重新上了梁,换了新瓦,换了墙板,还在院子里接通了自来水,修了新厨房,日子红火了起来。随即,他又伙同杨杰的弟弟买了一辆小卡车,专程给人从锦江往江源送货,县城里的商店越来越多了,供销社、文化站这些昔日庞大的售货机构也关了门,玉安的货运生意,做的也还算不赖。
这年四月份,他到锦江出货,临时有时间逛逛,听说西河滩码头有牛羊会,就赶过去凑热闹。集会上人山人海,各种黄牛、水牛被主人牵着前来买卖。玉安转到一家卖包粉的摊子上,买了一张绿豆包粉吃,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躲开,前边的快躲开。”两边的人纷纷跑起来,他回头一看,登时见一头黑犍牛冲他这个方向冲过来,吓得丢掉包粉,立刻奔跑,这牛好像受了惊,在人群里狂奔起来,已经有人被顶到了,牛冲到包粉摊子,一头扎了进去,辣椒油扑了老板一脸,他痛叫得如同杀猪,跟前有人叫快往河里跑,他哪里还能分辨方向。黑犍牛冲进彩纹塑料棚,被塑料布缠在角上,挡住了视线,就原地摇头摆臀,想把塑料布甩下来,有年轻的汉子们早拿了大棒子冲将过来,冲着这牛就抽上去,想把它打翻在地。
人群里有一个穿土家对襟衫的老人,不慌不忙走到狂奔的牛的跟前,叫众人住手,他慢慢地接近牛,人们都躲得远远的,生怕犍牛突然冲锋。当老人的手放在牛的身体上时,牛开始变得平静下来,老人嘴里念念有词,顺手扯下了蒙在牛头的塑料布,人们看到黑犍牛充血的眼球,吓得大呼一声,纷纷躲开,但牛却慢慢平静下来了。牛头被打破了,有血流出来,老人牵住牛鼻子上的铁环,带到河边去了,人们这才将心放下来,牛的主人早吓得呆若木鸡。受伤的人和包粉老板被人们送到附近的医院去了,众人议论纷纷。玉安在人群里,听到他们有人认识这老人,说是江源隔壁县老山里的土家人,是寨子里的傩技师,通百兽语,有深厚的法术,今天要不是他出手来降这头牛,怕是要出人命。
玉安猛然想起小时候在寨子里看到的傩戏。那时同族杨丁三的儿子得了重病,头大如斗,鼻孔冒脓水,跑了两趟县医院,没见好转,也没查出来是什么病症,只好转用土方法,请生产队里的赤脚医生来扎银针,来人一看这症状,吓得扭头就跑,没办法,杨丁三跟老婆就趁天黑到破败的杨家祠堂求祖上大神保佑。在那个年代,怪病多,普通老百姓得了病根本不可能有治愈的机会,只能等死,杨丁三家已经丧失两个男孩了,如今第三个也保不住的话,怕是要断香火了。文革除四旧,以往寨子里的傩技师都遭到了批判,法器全部烧毁,还作为典型上了报纸,搞得没人敢再去跳神,不料求神拜佛后,这孩子的病居然一天一天好转起来,半月后居然能下床走路,呼吸也正常了,头部明显变小。一家人欣喜若狂,觉得是祖上大神显灵,就趁夜晚,悄悄地请寨子里的长者及傩技师,在他的家筒子楼院中跳祭大神的傩堂戏,摆了鲜鱼猪腿,用稻草扎了只大雄鸡,顶着风险开了场。不敢敲打锣鼓,就有人拍手做鼓点,傩技师围着火堆跳了起来,火光映着傩技师的脸,犹如老树根,他没有穿法衣,只是带了一顶帽子唱起来,随后打了竹签,大吉,百病除,还吃掉了点着火的纸符,种种行状让年幼的玉安感觉到从未有过的震撼。
这么多年,在匆忙奔波的生活中,再也没看到傩堂戏,只是几次在梦中,梦到自己披挂了傩技师的法衣,手执桃木剑,随着锵锵的鼓点跳舞。醒来后万分奇怪,自己却从未真正见过穿了法衣的傩戏,为何梦里会如此逼真。今天却又一次让他想起小时候所看到的神奇的场景,他突然有种顿悟的感觉,觉得自己与这傩技师一定有什么联系。
回到江源,他将所看到事告诉了父亲和莲红,杨书庆是读书人,对这所谓的法术根本不信,说不过是巧合罢了,但玉安却坚持他看到法术。
一整晚,他都没睡好。
第二天,玉安买了两瓶好酒,买了腊肠腊猪腿,按人们传言的地方去了,去找那位傩技师,去了解这么多年来困扰在他心中对法术力量的疑惑,对梦的迷惑,去询问老技师自己为何看到傩技就心潮涌动,感觉气鼓腹胀,力量满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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