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风雨桥》 长篇连载
十八、李秀玉
土家族其实本身是汉族。每当有人跟杨书庆说起关于土家族的事,他都会这样回答。他研究过一些资料,发现土家族实际上就是评书里戏曲中人们口口传诵的杨家将的后代。杨家将的佘太君、穆桂英名头实在是响,是传统文化里巾帼红颜的代表。这杨姓一族而后发生了变迁,迁徙到湖南湖北已经贵州广西一带定居,由于族人始终保持着家族的传统,饮食、服饰、婚嫁习俗等都没有随着时代变迁而丧失,又自称“毕兹卡”,意为土生土长的人,因此称为土家族。
事实究竟是否如此,就算中国当今学界也没有一个统一的答案。
杨书庆老了,一生坎坷,从不讲人闲话,未谋害过人,也从不打牌赌博,规规矩矩地做着两千多年来中国式的好人,一辈子未曾亏欠过谁,虽然遭遇了一系列的家庭变故,在时代的变迁中承受了命运的起伏,但是垂垂老矣之时,总算看到自己的后代过上了安稳的日子,孙女婷婷已经上到小学的五年级,孙子隆隆也读了小学,他从心底里感受到一种满足。人啊,辛苦一辈子图什么,还不是希望家族人丁兴旺,子孙健康?每每想到这里,杨书庆就觉得自己来世上走一遭的任务结束了,自己的身体也不好,哪天突然离世,也不再有什么不舍。
唯一让他遗憾的是他死去的家人,坠崖的母亲、迷失山林的父亲,投河的妻子,落潭的儿子,人死了也就罢了,这或许都是老天的安排,但是却连尸首都没见着,逢清明中元,别人家去祖坟墓园里扫墓上坟,而他只能在家里对着几个小小的牌位烧一堆纸钱。
玉安自从到杨立荣家走了一遭之后,回来就变了个人,开始变得谦和,变得更沉默,比起以前紧锁眉头的沉默来,现在的沉默要显得成熟许多。杨书庆注意到了儿子的变化,但是没有去询问,他隐隐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在玉安的身上。
冬天到了,这年的冬天出奇的冷。玉安也不再出车,而是跟几个人搭伙进山烧木炭去了。第一场雪下过,他的木炭上市了,很快就赚了不少钱。冬至这晚,屋里烧着木炭,暖烘烘的,玉安陪父亲喝了点酒,孩子们在床上跳来跳去玩。莲红帮着收拾碗筷的当儿,玉安突然说:“爹,跟你说个事,我娘没有死。”
杨书庆听了淡淡一笑,没有答话。心想可能儿子喝高了,想娘亲了。
“我说的是真的,爹,真的,我娘没有死,我见到了。”
杨书庆眼前猛地一阵眩晕。
“你说的是真话?还是说酒话?”
“是真的,我真的见到了。我进山烧木炭,就是去见我娘,去帮她,去孝敬她的。”
玉安话没说完,杨书庆瘫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第二天凌晨时分,杨书庆才醒来,发现自己是躺在医院病床上,靠门口的长椅子上,玉安正躺着打呼噜。他摇摇头,猛然想起昨晚玉安说的话,又是一阵眩晕,但他立刻翻身下床,去摇醒玉安。
杨玉安睁开眼见父亲已经下床了,立刻惊醒,见里还有一位病号在酣睡,就压低嗓子说爹,你怎么起来了?快躺下。
“你说你妈还活着,是你说的酒话是不?”杨书庆劈头就问。
玉安沉默了一下。
“爹,我说的是酒话,我想我娘了,才说我娘还活着的。”
“你骗我的是没?你娘还活着对吧,她一定活着的,你见到她了?”
“我说的就是酒话。”
杨书庆“啪”一个巴掌打在玉安脸上。
“哄你老子玩啊!你娘她究竟活着没,讲实话!”
玉安脸上火辣辣地疼,睡在床上的病友被惊醒了,咳嗽几声,翻了个身,又睡过去。
“爹,现在天还没亮,你先上床睡觉,等天亮你没事了,我们回家我再跟你细细说。”
杨书庆没做声,翻身上床侧躺下,玉安赶紧给他来盖被子,他一动不动躺着,老泪湿透了枕头。
第二天回到屋里,莲红见父亲没事,也松了一口气,发了一盆旺火,父子俩坐在一起,与昨天的态度截然相反,杨书庆没有任何言语,静静地沉默着,看儿子要讲出怎样的一个事实出来。
玉安说爹你千万不要再激动,我给你讲,讲了事情的发生和经过,我们一起想办法将我娘给接回来。
自从上次拜访杨立荣回来之后,玉安觉得人生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险恶。从艰难的童年一路走来,掏粪、伐木、乱情、失业、吸毒这些坎不都挺过来了吗?现在没有人再来伤害这家人,自己也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他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学会傩技。命运就像梵净山大大小小的溪流飞瀑,总有幽咽断流的时候,也有飞转之下的状况,无论如何,最后还是要归入大河,大河要流于大江,终归是要平静的。命运就像一场戏法,总有意想不到的事,已经离去二十多年的母亲,又被命运神奇地安排着送了回来,这样的事,人的能力能够掌握得到吗?
他平静下来,觉得认真去做的事情,一定会实现。从夏天到秋天,再到隆冬,他不辞劳苦地奔走于杨立荣兄弟两个人的家里,帮他们做一切能做的体力活,他有两个目的,一是从这两户人家嘴里确认他见到的疯女人,就是自己的亲娘;第二个目的是自己这样做来,一定会得到杨立荣的信任,一定会破例传授傩技。
慢慢地,杨立荣开始喜欢上了这个只干活,不讲话,也不要工钱的年轻人,他开始就知道玉安这样做,一定是有目的,一定是想感化自己答应传授傩技,于是他铁了心,任凭玉安怎么做,他都不会答应这事。但是半年来,玉安从未提起过关于傩技的事,每次干完活,只要天气好,哪怕天黑都要赶着回去,水都不愿多喝一口。杨立荣多次阻止他,说你这样帮我干活,也不要钱,我心上过不去,给你算工钱,你以后莫来了。玉安只是笑笑,说我这样做只是觉得我跟伯伯你有缘,没有什么目的。
杨立荣的老伴是个厚道人,经常对玉安问寒问暖,怕他累着,玉安也非常懂事,经常来的时候,给老人家带点新鲜什物,吃的用的都有,当然也要给杨立德家带去,只是他的疯掉的娘,一看到他来,就哭喊着一瘸一拐飞也似地逃走。从杨立荣老伴的嘴里,他终于最后确定,那个疯女人,就是他的亲娘。他想把这件事告诉父亲,又怕父亲一下子承受不了这突然的事件,出什么问题,就闷在心里,一闷就是半年。直到冬至的晚上,喝了酒,看着灵台上母亲的牌位,才忍不住讲了出来,没想到老父还真的承受不住晕了过去,把他吓了半死。
杨书庆听儿子讲完,沉默了半响,缓缓地说:
“孩子,你长大成人了,我对你也放心了,莲红对我们父子好,孩子聪明健康,这是我们吃苦修来的福,我知足了。我的身体也差,不想太拖累你们的日子,你们好好过活。我觉得自己有罪,当年你娘落了水,我到处寻找到处寻找,我以为我找遍了天下,以为她真的死了,我千不该万不该放弃去找她,千不该万不该认定她死了,这都是我的罪过啊!”
杨书庆声泪俱下,已经哽咽着说不出话来。玉安也放声哭了起来,孩子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呆呆地看着爷爷,又看看看爸爸妈妈,莲红眼一热,说走我们去西厢房看电视,将两个孩子带到隔壁去了。
父子俩抱头痛哭了半天,平静下来,杨书庆生泪珠子仍旧啪啪地往下落,强忍着哭,对玉安说“儿子,听你这样说,我知道你娘这二十年多年,过得太苦了,她是大户人家出身,本来是好命人,跟了我,没一天好日子过,她现在若是真的还活着,可能心里还是想着你们,想着我们这个家,放不下,才没有寻死,只是她不知道怎么回来,我实在是混蛋啊,我实在……”
说着又失声哭起来。
玉安说爹,我把娘带回来吧。
杨书庆低头抽泣半天,轻轻地回答了一句:“还是不用了。”
父子间的对话,就在沉默与泪水中结束了。
玉安躺在床上,半夜睡不着,莲红也不敢睡,伸手一摸,玉安脸上全是泪水。她叹口气,说玉安,要不这样,我们安排爹娘见一次面怎么样?
“你说的轻巧,杨立德本身腿脚不好,就是依靠娘帮着他才能勉强过日子。娘到现在都不认识我,只把我认成是爹,一见我面就跑了,我到现在都不敢开口喊一声娘。我们安排爹娘见面了,杨立德养活了她这么些年,如何肯轻易就放娘回来?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祖宗。”
“要不这样,你说起杨立荣的老伴对你好,信任你,你可以先把这事跟她讲讲,叫她帮你想想办法。”
“她再信任我我也只是外人,杨立德是她亲亲的兄弟,我们把娘带回来了,杨立德这个包袱就得她家来背,她又怎么会答应。”
莲红没再吭声,悄悄地侧身睡去。
天亮的时候,玉安好像听到门在响,估计是父亲起床了,但刚刚有睡意的他,就没在意。到上午十点多,莲红匆匆地来推醒他说玉安快起来,爹不见了。
正睡得迷糊的他,嘟喃着说你大惊小怪,爹起来还不是到河坝上去散步透气啊,看你慌里慌张的。说着又睡过去。
莲红用力推了他一把,喊道你快起来,人家说看到爹坐车走了!
玉安猛地一下惊醒,翻身起来劈头就问谁看到的?做什么车?走哪了?
“有人起得早,看到爹过了河去路边搭车到梵净山里去了。”
“那你怎不拦住他?”玉安吼起来。
“我怎么拦,他一早就走了,我是刚才要吃饭了去河坝叫他,没人,我把寨子找遍了,没找到,看到我急,碰到寨子里思应伯伯,说看到爹坐车走了,我也是刚知道就来叫你,快想办法吧。”
玉安穿起衣服就奔住路口的杨思应家去,得知是坐到梵净山的早班车走的,一个念头冲上他脑中,父亲怕是寻短见去了。
他立刻喊起寨子里的几个人,开了车,沿路去询问他父亲。
到梵净山脚的黑湾河问人,有人看到驼背的人进山里了。玉安急出一身汗,赶紧开着车子进山,一直到万步云梯的脚下,都没见到人,一路上的激流深潭乱石堆里看过了都没有人影。天阴得如同后妈的脸,湿漉漉的原始山林,被冬天的浓雾遮蔽着,令人望而生畏。找了一整天,天黑的时候出来到黑湾河,人们一见他们就叫到,你老子坐班车回去了,你们不用找了。
玉安给帮忙的人买了烟感谢过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看到老父坐在灯下看书,就气鼓鼓地坐到一边。杨书庆见状,放下书过来说:“我听黑湾河的人说你开车子去找我了?”
“爹,你怎么能乱跑呢?”玉安责备起来。
“我又没做什么,只是去黑湾河梵净山脚下给你死在山里的公婆烧两刀纸,上两柱香,被你搞得大惊小怪。”
“我还以为娘的事情跟你一说,你心里有什么想法去做傻事,你这样不吭声就出去,我们担心死了。”
杨书庆没做声,又默默地回去翻书。玉安吼过,突然有点后悔,父亲已经这样伤心,现在他心里怎么想还不知道,自己这样大呼小叫,不是在提醒他走不归路?
他被自己的想法猛地吓了一跳,于是赶紧到父亲跟前坐起,说爹我们是担心你,我们一家人现在都好好的,你是家里的梁子,这个家离不开你。
“我们这个家,还少一个人,你妈还活着的!”杨书庆冒出一句。
玉安又是到半夜还睡不着,莲红睡过去了,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咂了咂嘴巴。这事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处理了。
要是他们是个大家族,要是父亲有兄弟姐妹,要是自己的两个哥哥没有死,要是有亲近的老辈子来帮忙想办法,他或许就不会发愁,不会不知道怎么处理了。可是父亲没兄弟姐妹,单膀子一人,而自己也是个单膀子,连个商量对策的人都没有,怎么办。
他不由羡慕起那些几世同堂的家族,晚辈遇到什么事,见多识广的老辈子都能想出来绝妙的办法,“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话说得一点都没错,自己家要是没有了父亲,很可能会因为吸毒,对老婆不好,对生活不满而毁了自己。想到这里,他觉得这事可以有个什么样解决方式已经形成在脑中,但是又一下子想不起来。莲红翻了个身,伸手摸到玉安的眼睛,还是睁开的,就说睡吧,明天去找找春林,他是当官的,办法多。
玉安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对了,为何不去找春林想想办法?
春林已经调任县旅游局副局长。梵净山的旅游资源非常丰富,省里、地区都将旅游开发作为新的经济发展模式积极地进行探索,作为梵净山区旅游资源最为富集的江源县旅游局的副局长,有很多工作要做。春林经常出差到业已有规模的风景名胜区考察,学习先进经验,开始为梵净山第一轮旅游开发热潮的到来烧起一把火。
玉安敲开春林办公室的门,春林正看报纸,见识玉安,吃了一惊。
“姐夫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商量点事,刚才在大门口进来找不到你在哪,有人来问我找谁,我说是找你,他就带我到你这里来了,你这里真气派。”
“姐夫,现在我还在上班呢,中午我们下馆子,你先坐一坐。”春林说完,低头又开始看报纸。
玉安答应了一声,坐到沙发上,两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时不时有人进来送材料、说话、倒水,每个人都是脸上堆笑,毕恭毕敬的。玉安看着春林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心里为他祈祷,春林你一定要当大官,到时候,我家婷婷和隆隆跟着你也沾点光,吃国家的饭。
中午在小饭馆里两杯酒下肚,春林问道: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看你今天摸到我办公室,估计有要紧事,你先说说。”
玉安环顾了一下四周,只有一个小服务员腿上蒙着毯子坐在角落里烤火,再没什么杂人,就压低嗓子跟春林说我还真的有事找你。
“我娘还活着!”
“哪样?”春林一惊,夹起的花生米打落在衣襟上。
“我娘还活着!”玉安又重复了一遍。
“这事可开不得玩笑啊姐夫,你是怎么了,说这样的胡话。”
“没说胡话,我已经跟我爹讲了,我们想安排老两口再见面,能不能接回我娘,就看我造化了,但是我怕见了面收不了场,那杨家老兄弟两个,说什么也不会答应的。”
“你这都是乱七八糟说的些什么?不要急,慢慢说。”
玉安原原本本将事情讲了一遍。
“姐夫,好事啊,这个不难,我帮你想想办法,你不要急啊。”
玉安笑笑,咂了一口酒说有你帮忙,我就不发愁了。
“老人家还活着,真是想不到,好事啊,真是好事。还有,你想学傩技这事,我看有搞头,现在我手头有一项工作就是来挖掘民间的民俗风情这些的,我了解到傩戏这东西,将来有点发展的空间,我支持你。”
玉安一喜,说上次你让我去抬滑竿,我还真是赚了些钱的。这次你帮我看的这个,我本身也是很喜欢,要真的被你说中了将来有发展,那就好了。
两天后,春林上门了。玉安赶紧吩咐莲红煮饭炒菜。春林在杨书庆跟前坐下来,递上一支烟,说杨伯伯,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杨书庆向来喜欢春林,听春林这样说,却没作任何反应。
“人这命运啊,可真是说不准,伯妈还在世,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我们应该高兴才对。至于现在这种情况,法律上是不承认杨立德跟伯妈的婚姻关系,但问题出在他们已经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这个事实存在了,要是硬将伯妈接回来,也不太好办。”
“不要接回来,算了。这都是我的错啊。”杨书庆突然打断春林的话,插了一句就低头哭起来。
“伯伯,你也不要伤心,你可能有些自责,不敢面对伯妈,这个心情可以理解,可当年你尽力了,我姐夫都跟我讲了,说你找遍了上方下方上江下江,你已经尽力了,真的没必要把罪责硬放在自己头上。这样吧,我们先去一趟杨立德家,看看情况,再探探口气,实在不行就申请他们县政府或公安局介入。”
“千万不要,我真的没有脸见秀玉,真的没有脸,是我以为她死了,是我放弃了找她,是我让她吃了这二十多年的苦。你们千万不要去找她,也不要惊动政府。”
春林见这样的情况,就把玉安叫到一边,说我看伯伯一时半会儿也接受不了这事,他心里还有堵,还需要时间来自己解开疙瘩,我们都不要做声,观察一段时间,过了冬,来年开春天气好了再说。
冬至一过,年就紧跟着来到了。过年前,玉安叫莲红看紧点父亲,怕他乱跑,但还是没看住,又跑出去了几次,他去到大儿子国安被水母牛踩死的田头烧了纸钱,呆呆地坐了半日,隔了没多久,到云山的神龙潭边烧了纸钱,又呆坐半日,搞得玉安心神不宁。而且他发现老父的饭量明显不如从前,记忆力也明显减退,有时看到隆隆,就喊婷婷,以前吃饭时要将汤倒进饭里吃泡饭,后来将吃了一半的饭倒入大家都在吃的汤菜里,一个人吃起来,孩子们不知所措,呆呆地看着爷爷,莲红摇摇头,示意玉安不要做声,看书也不进去了,常常折了的一页看了以后,又将这一页折起来,反复几次。
玉安看老父这种状况,心里非常焦急,怕这样下去撑不了多久,便又去找春林。春林听了玉安的叙述,皱起眉头没有言语,气氛很是沉重。想了许久说:“你还是试试前边说的那种办法,主动点,先找杨立荣的老伴通通气,看什么反应,这样下去的话你老子是要被拖垮。”
玉安看春林这样讲,也确实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就赶在年前,带了些年货又去了云岭。半年多的接触,杨立荣已经很喜欢玉安了,见他又来,就好酒好菜招待玉安,并说出了一个想法。
“我跟老伴商量过了,你是个不错的孩子,如果我家儿子还在世的话,也一定有你这么懂事,这么对我们好。大仙托梦给我了,说我们命里有缘,是亲缘,我们打算认你做干儿子——不过玉安,我们不图你养老送终,只是有了这个关系,我就能把我的傩技教给你。”
玉安一听,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立刻跪倒纳头拜起来。 “干爹,受儿子一拜。”
“干娘,受儿子玉安一拜。”
“好孩子,这是我跟你干娘给你的红包,今晚你住下,明天我们去见你叔叔孃孃。”杨立荣说着将几百块钱递过来。
“既然是干爹干娘的心意,我不敢不接。我一定好好孝敬你们,就像孝敬我的亲爹亲娘。”
杨立荣看到老伴拿衣襟拭泪,责备她说你有什么哭场,我们儿子今天来了,你又哭,扫兴。
玉安赶紧说:“干爹,我干娘也是高兴,来,我敬干爹干娘一碗。”
几碗酒下肚,玉安看着杨立荣老树般爬满皱纹的脸,想起了自己的老父亲。于是借着酒劲说道:
“干爹,我跑这里已经半年,活路做得好不好,干爹你多指教,我没有别的心思,只是觉得我们有缘分,为你们做点事我心里高兴。但是有件事,做儿子的不能不说,说了又怕干爹干娘怪罪,这么久了,一直憋在心里。”
“哪有娘老子怪儿子什么事的,你尽管说出来。”
“干爹,其实立德叔家孃孃,就是我玉安的亲娘。”
杨立荣一口酒没吞下去,呛得不住地咳嗽,他老伴也吃了一惊,惊奇地盯着玉安。
玉安赶忙拍拍杨立荣的背,说干爹你先不要问,等我先把事情一盘给你讲出来。
听完玉安讲了事情的经过,杨立荣惊奇地说我活了七十三年了,这奇事还真让我遇上了,孩子你后来断定了那是你的亲娘,你怎么不跟我说呢?
玉安笑笑说我还不是觉得这事对立德叔不利,才一直憋着,要不是我老父亲现在变成这样,我会一直不跟你们讲的。
“这样吧玉安,这事我们知道了,你如今是我儿子了,我一定帮你想出好办法来圆了这件事。”
事情完全超乎玉安的想象,他以为这事说出来会引来杨立荣的反感或不支持,没想到先被认了干儿子,后又帮着他想办法将事情做圆,喜得玉安不知道怎么表达。他斟满一碗酒,说干爹干娘,我再敬你们。
玉安回家后,没有立刻将这事告诉父亲,只说认了门干亲。杨书庆也没追问,只是絮絮地说玉安形单影只,没兄弟姐妹,在社会上也没个照应,有干亲了也多点照顾。一家人忙忙碌碌过了土家族的赶年,杨书庆照例给孙儿发了压岁钱,除了个人内心里面的想法,表面上没有什么异样。玉安心里清楚,这事挨到天气暖和点了,再去杨立荣家看看,不管什么结果,一定跟父亲彻底说清楚,有些心病,就是要点破才能好。
元宵节的时候,杨玉安带着儿子去给干爹拜年。
临走之前,玉安一再叮嘱莲红,说好好看好爹,小心他又跑出去。莲红也不敢大意,说你们早去早回,如果干爹干娘要来咱家玩,就一起早点回来。
杨立荣照旧热情接待了玉安,杨立德两口子也来了。李秀玉看到玉安,就大呼小叫要走。此时的杨立德没有骂娘也没有动手打人了,看来他已经知道跟前站着的是李秀玉的亲生儿子。
玉安尴尬不知道如何开口,倒是杨立荣痛快,说儿子,给你老母亲磕头吧,她受罪了。
玉安看到了杨立德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但他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听干爹这样说,便立刻招呼儿子扑通跪倒在李秀玉的面前,抱着她的腿叫了声“妈!”儿子也赶紧叫“婆!”
李秀玉一下子愣住了,她没有再像以前一样神经错乱大呼小叫,而是静静地看着跪倒在她面前的这父子俩,仿佛一些记忆的片段开始涌上心头,却又理不清、想不起。
杨立德看玉安哭得泪水和了鼻涕,就冲李秀玉喊道:“看到没有,这是你的亲儿子,是你的亲儿子,他来看你了!”
但是李秀玉仍旧无动于衷,突然,她捂着脸,挣脱玉安,冲出门去。玉安追出去,喊道妈,我是你的儿子,我来看你了——妈,你说句话啊妈。
已经是立春时节了,高原上的冷风依旧穿梭在苍绿的山峰之间,不想给春天新生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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