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衍凯
衰草随风无力颤抖,刺猬滚成球蜷缩于草窠时,一场雪悄然降落,无声无息,深恐打搅了拥被酣眠的人儿。待到红日初照,捎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惊喜。
足履踩踏雪地发出“咯吱咯吱”声,老家屋檐下垂挂着晶莹剔透的冰凌,拿胡萝卜做雪人的鼻子,热气腾腾煮一锅白菜豆腐……无数的记忆碎片不停翻转上映,真实而长久。牵了细狗逮麦垄上行迟的野兔,设机关捕觅食的灰不溜秋的鸟雀,缊袍敝衣处冰雪天地,年少的我汗漉后背。雪是上天给予人间的恩赐——萧瑟的冬日顿时弥漫了童话的浪漫,给无趣的人儿平添了一份别样的游戏。
北方的雪,不会辜负久等的人,那一颗渴望的心足以抵挡刺骨的寒冷。或早或迟,总要纷纷扬扬撒一地洁白,将人间精心打扮成银装素裹。六瓣的凉丝丝的晶体钻进脖颈,招惹不来半句的埋怨。雪冻僵了冬眠的虫豸,开春的庄稼因而少受啮咬,所以有这样一句谚语:“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高山冰雪融化之后,潺潺地流动,积聚为清澈见底的河流湖泊,干涸的土地满足地吐着滋润的水泡,生命的春天盎然来临。
古人认为,雪凝聚天地灵气,纯净无瑕,掬一把白雪倾入釜甑,以柴薪烧化雪水煮茶,茶水清冽淡香。《红楼梦》里曹雪芹就曾写到妙玉采集梅花蕊上的雪水煮茶。室外寒气逼人,室内茶香氤氲。独居陋室,抛却浮生杂念,自斟自饮,可;约两三好友,谈诗品文,偷得一日欢愉,亦可。
喝茶之外,最惬意数饮点小酒。白居易有一首诗题为《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诗境清新可人,洋溢着人间温暖而率性的烟火味,每到雪落与三五知己相聚时,我喜欢卖弄这首诗作现成的劝酒词。二十年多前我的叔伯辈,雪落的夜晚,几人偎依炭火炉,用一把瘦长的锡壶,温一壶老酒。菜肴只一碟腌萝卜,一盘凉拌菜。酒倒进两钱的“牛眼盅”,“吱溜”呡一口,五脏六腑像吃了人参果一样无一处不熨帖。一年的劳碌,爬上脸颊的愁苦便被这微热的液体冲淡去。那时的我只捞旁观,蜷缩在矮矮的小板凳上。
大雪纷飞,万籁俱静,适合读些闲书,《论语》《离骚》之类的典籍严肃沉重,非正襟危坐、濯手焚香不可开卷。《山海经》《聊斋》《世说新语》等虽打上“怪力乱神”的印记,却有趣轻松多了。古人对雪的钟爱与今人又有何异呢?落雪的日子好玩的故事其实早已经上演。
《世说新语》载: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王子猷雪夜拜访好友戴安道,未至而返。身为魏晋名士,他行为上的潇洒自适,任诞放浪让循规蹈矩、活得小心翼翼的现代人赧颜。
再看明人张岱的《湖心亭看雪》: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人鸟声俱绝”的冰天雪地里,竟有人夜深出门,“独往湖心亭看雪”,何等迥绝流俗的孤怀雅兴啊!雪蕴藏的洁净、高标,给世间的风流狷士以舒心的慰藉,指引了他们执着的趋向,怪不得它有那么大的召唤力,风寒在此已失威胁阻挡!
历史上有名的魏晋名士,雅好饮酒、赏雪、玄谈、长啸……披着放浪形骸的外衣,把渺小的自我融入竹林、山水,直抵生命的真谛——无拘无束。活得精致的现代人,与其躲进温暖的空调屋,任一场雪兀自寂寞地飘洒,何不挈妇将雏,缓带轻裘沐雪去?
每一个雪落的日子不曾起舞,未将压抑心底的情思自由地放纵,是对须臾生命的辜负。大雪将“汲汲于富贵”的念头埋葬,经雪洗涤的心灵,譬如雨后的青山。我倒可怜起生于南国的人了。四季不分,惠风花香、燕语莺啼中醺然度过,惊奇沒有,清醒也无,看一场雪是一场奢望。
我又想起一位清丽的女子。2004年的第一场雪,兴冲冲地拉我满校园合影。为了拍得美,刚洗过的长发湿漉漉地披散。她推开了一座尘封已久的孤傲城堡,以雪为名,“执子之手,与之偕老”。十年的分离,各走天涯,音信断绝,漫天飞舞的雪花,每一朵雪花都绽放着她纯真的笑脸,末了凝结成我串串思念的泪珠。
这样一个雪落的清晨,我愿撑一只小舟,披戴蓑笠,在寒江里独自垂钓。心门訇然洞开,仿佛整个皑皑的世界全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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