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楼林立,人头攒动。
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抬起头,遮住刺眼的阳光,依稀能看见那个仿若踩在云端的女孩。
摇摇欲坠。
宽大的校服遮住了她病态的苍白,决绝的目光掩盖了她呼之欲出的脆弱。
我是为数不多跟她站在同一平面的人,稀稀松松的人围成一个半弧,我拎着我的水杯,找了个角落,不远不近的站着,淡漠的看着。
高处的女孩肿着一双核桃眼,眼睛里是我熟悉的绝望。如同一匹孤兽,站在悬崖呐喊,无人回应。
不远处的中年妇女撕心裂肺的哭着、喊着,女孩不为所动,我,亦然。
我如同一个局外人一般,看着这场双方对峙的闹剧。看着女孩的目光在女人的嘶吼下越来越疲惫。
“妈,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呢?我求求你,让我喘口气行吗?我已经把我能给你的所有最好的全都砸在你面前了,你怎么就不知道满足呢?”
中年妇女胡乱的抹了一把眼泪鼻涕,口齿不清的含糊道:“闺女,咱下来好好说,妈不逼你了,只要你下来,妈什么都听你的,咱们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啊......”
衰颓的妇女呜咽着,唾液黏成了丝,缠绕得人透不过气来。
女孩却如同一只被人踩了痛脚的幼兽,稍稍温软下来的神情再次冷冻成冰:“你胡说!回不去了!滚滚被你摔死了!它死了!我也再也当不上第一了,怎么可能回得去呢...”听着她最后渐渐低下去的轻声呢喃,围着的人或多或少的露出了几分轻松,自以为她哭喊之后便会接受事实。
我终于憋不住露出了讽刺的笑容:都是傻子。她这才是真正的被推上了悬崖边。
目光深处是被我压的死死的戚哀。
站在她妈妈身旁的班主任如同往常一般用哄孩子的语气哄着:“孩子,咱们先下来,老师不是跟你说过吗?你是天才,咱们离高考还有两个月,你往死里学,肯定能当第一的......”
女孩抬起头,宽大的眼镜遮住了她的情绪,自以为拿第一说事便对症下了药,人群七嘴八舌的劝着。
站在她的偏侧方,我分明看到,她的眼睛里是死水一般的无波无澜,甚至,出现了讽刺。
她仿佛察觉到我的目光,静默的将视线放在我身上。彼此嘴角讽刺的弧度越来越大,我们心有灵犀的对视着。
这一眼,仿佛跨越了千古般漫长,我们好似将眼睛里的情绪通通塞给了对方。可其实,不过一阵风吹过的时间。
她将视线移回到班主任身上,不加遮拦的将自己的讽刺暴露在人群面前,仿佛遇见了什么好笑的事,反问道:“天才?你们还真相信我一点也不学就轻轻松松考第一啊?咱班是重点班,我高一的时候却堪堪落得个中游,就因为我性格吊儿郎当,你就把我所有的努力归功于天赋,我现在还记得那天下午你对我说的话。你说,我是天才,不好好学就能一直在重点班不出去,好好学肯定不得了。哈哈,天才?多么美的一个词儿啊,行啊,既然你说我是天才,那我肯定得不负众望啊。”
她看着僵硬的班主任,恶劣的笑着,眼里却不可控的出现了泪光:“你知道天才这个词需要付出的价值有多大吗?是我凌晨两点还在精神亢奋的刷着题,四点多就能自然醒,爬起来继续背知识点!是我全周无休的上课却依然能在人数寥寥的周日晚自习斗志昂扬的来!是我从来不补课但是却能写完的一摞一摞的笔记和练习册!”
她的目光看向了我,浅笑着:“她是我最强劲的对手。去年不也次次惜败于我吗?”
众人的目光顺着女孩的视线打量到站在角落的我,班主任的眼睛骤然一亮,急迫的走过来狠狠地捏住我的手腕,如同饿狼般的看着她:“孩子,你下来,第一是吧?老师跟你保证,她以后次次都不会比你考的好,第一是你的,你下来吧,啊?”
那目光,仿佛看见了肉骨头,活像一只狗。
我的视线落在紧紧扣住我手腕的那只手上,不动声色。女孩的目光却仿佛阴沉了一般。
冷冽的目光跟我身旁的女人对峙着。
她的母亲泪流满面地出面解围:“菲菲,你下来吧妈妈求你了,妈不要求你拿第一了,再重新给你买一只仓鼠,你别吓妈妈了好不好?”
我们两个人的目光同时锁定了她。淬了冰一般。
女孩的目光渐渐涣散,仿佛陷入了回忆般絮絮叨叨:“你不懂,你不知道滚滚对我来说到底有多么重要。我买回来它的时候,它才一个月大,正碰上我上高二,学习压力大的我想自杀,可每次看到它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我,我就会觉得我自己简直化成了一滩水......”
看着她慢慢柔和的五官,渐红的眼眶,我忍不住跟着悲哀。
滚滚对她的意义,只有我知道。
因为跟她一直是同桌,看着滚滚出现在课堂上的频率从高二的几周一次到高三的一周几次,再到一两个月之前的几乎每天都要带在身边,片刻不离。
也只有我知道,那代表了她抑郁的程度。从轻至重,从焦躁不安到压抑绝望。
看着她每节课都会喝掉一杯水才能压制住虚汗,看着她每次听课都要把手塞进书桌堂里顺着滚滚的毛才能安下心听讲,看着她在困极累极的时候只需要跟滚滚乌溜溜的大眼睛对视个几秒钟就可以满血复活......看着她在自己面前一点点丢掉了阳光开朗的面具,在多方压力下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看着她一次次挣扎,却依旧没成为自己这样看似波澜不惊的样子。
此时她的回忆也仿佛陷入了尾声一般,音调陡然拔高,伸出枯槁的手指着班主任:“是你!发现了滚滚之后不听我苦苦哀求和解释,非要添油加醋的跟我妈告状!”
指头再度转动,指向她的母亲:“是你!听信一人之言却不肯了解我半分,打开纱窗伸手就把滚滚扔出了窗外!”
被指着的班主任怯懦的不再多言,她的母亲却忍不住温吞的辩解:“妈妈承认,这件事是妈妈的不对,妈妈事后也跟你道过谦了,你不是原谅妈妈了吗?”
女孩颓然的放下手指,眼睛中恢复了一片死寂,目光放空:“原谅?”她抬头,茫然的看向蔚蓝的天:“有时候,我们愿意原谅一个人,并不是我们真的愿意原谅她,而是我们不想失去她。不想失去她,只有假装原谅她。”
从眼角滚下来的泪水,在阳光下闪着光。仿佛砸在了我的心里。
她的母亲犹不死心,继续苦口婆心地劝着:“菲菲,你下来吧,你不是说你的梦想是当一名军人吗?妈妈原先就想让你考公务员混个铁饭碗,你现在下来,妈妈都听你的。你不是喜欢狗吗?以前妈不给你养,一会就去给你买只狗,啊?妈妈再重新给你买只仓鼠,好不好?”
女孩的脸上露出了不谙世事的笑容。相隔一年,这样纯粹阳光的笑容,令我恍如隔世般轻轻红了眼睛。
女孩笑着,微微歪头,一派天真无邪,眼睛里却是掩盖不住的绝望:“妈妈,我死了,给你重新弄回来个闺女好不好?”
看着怔楞的母亲,女孩的眼中却隐约透出了畅快,收起了脸上故作单纯的笑容,恢复了淡漠和死寂,嗤笑了一声:“梦想?妈,这个词对我已经没有任何吸引力了。每天叫我起床的,不是闹钟,更不是梦想,是我生怕落人一步的恐慌!每天鞭策我做卷子的,不是成就感,是先人一步的征服和优越!妈,你听清楚了,鞭策你这个明明笨的要死的闺女一步一步爬到现在这个位置的,从来不是心灵鸡汤和梦想,是虚荣,是嫉妒,是你从小就教我看不起的那些负能量!”
她的母亲哑然,班主任狠狠地拧了一下我的胳膊,小声呵斥着:“你俩是同桌,你跟她接触那么多,你赶紧劝劝她!”
我不作反应,只是看着高台上那个随着心里话越说越多,状态看似越来越好的女孩,平静的开口问着:“跳下去,会后悔吗?”
女孩笑着看向我:“不会。”
我回以笑容:“我支持你。”
女孩忍不住飙泪,却露出了解脱的笑容,似在庆幸,庆幸我理解她。
一如那天,她紧紧摩挲着水杯,惴惴不安的对我说:“我快熬不住了,我想养只仓鼠。”
我问她:养了,会后悔吗?
她也是笑着说:不会。
我跟她说:“我支持你。”
一如今日。
我的话说完,全场哗然,好几道刀子般的目光狠狠地瞪向我,我们两个却都没理会,只是默契的笑着。
看着她涕泗横流的脸,我皱了皱眉头:“要像以前那样笑才好看。”
她用肥大的校服袖子擦了擦脸,再次露出了阳光纯粹的笑容。
几个老师推推搡搡的试图把我从学校天台上赶下去,她却立马转过身来,背对着我们,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趁他们不备,我换了个角落站着,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后背。
只听到她的声音哀婉而坚决,被风吹得破碎:“我,唐菲,先是太胆小,明知不该做的事却不敢不做;后来也是太胆小,明知该做的事却不敢去做!现在,我要听着耳畔的风,离开!再也不回来!”
人群骤乱,哭喊尖叫不绝于耳。
唐菲笑着,不知对谁说,突然大喊:“只愿,你与世界和解!”打开双臂,嘴角勾起愉悦的弧度,惬意的闭着眼睛,坚定的敞开了怀抱,仿佛要拥抱毕生所爱。
哭嚎声响天动地,一两秒之后,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楼下的人群尖叫四窜着。
我撑着低栏杆,向下探头,看着破碎的一汪红,我笑着,却忍不住的流下了眼泪,轻声呢喃:“好,我答应你,和解。”
轻柔的如同说给逝去的情人。
后来。
我已经记不清那日是如何从天台被拉扯着下来,自那日之后被多少老师、家长戳着脊梁骨骂过也日渐模糊。
只记得那日蔚蓝的天,清澈的风,她嘴角解放了的笑容,还有那句“只愿,你与世界和解。”
谁也不知道,那天死去的,是另一个我。
我把水杯,留在了天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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