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花之甲逃离至县境之外。天明时分,他看见江边有一处芦苇滩,就奔跑进去,防止有追兵或巡逻兵。挨到中午,饥饿难耐,望见一个渔夫划船过来,就出来讨口吃的。老头慷慨给了他两个馒头,一碟小菜。
老头见他拿着宝剑,赶紧告诉他,河堤的村镇大路上,有几对士兵在来回巡逻,查访严密。花之甲只得继续缩在芦丛里,等待夜幕降临。渔翁说,再沿着江滩往东走,那里有大山。
花之甲独自躺在芦丛里,望着变幻的白云,望着摇摆的芦花,望着飞逝的鸟儿,听着江流和渔歌的声音。
他不明白姨父为何要冤枉爹爹,对亲戚大开杀戒。他不明白小卷为何要设计陷害他,给他背上“采花大盗”的黑锅。小卷总是闷不作声,似乎隐藏很多秘密。他不明白爹为何要得罪那么多人,弄得自己难以立足于世。
他更多是深深自责,为此懊恼不已。都是自己,不好好学习武艺,不愿面对残酷现实,经营世务,保卫家园。都是自己,贪恋表妹的美色,被下黑手,惹得全家遭殃,乃至全镇遭殃。在逃亡、浪迹的路上,他多少次梦回老家,梦见亲人,多少次从梦中惊醒。
到了晌午,太阳正盛,他在附近找了一根竹棍,将一头在石头上磨尖了,当做鱼叉。他叉到了浮游过来的两条大鱼,用剑割破鱼肚,去掉内脏,在河水里洗干净。没有火镰,无法生火,他只能吃生鱼。等到夜幕四合,他借助月光前行。
一个眷顾家乡、清静无为的少年,就这样被迫离开家乡,独闯江湖。自此,他仗剑游历,四海为家。
他顿时成熟了许多,看淡了许多,平时淡淡的胡须,也很快变得浓密。他昼伏夜出,捕鱼打鸟,用讨来的火镰生火,在篝火上烧烤了吃。如此,他在江边的芦丛和树林混了三天三夜。无聊之时,他对着滔滔江水大喊,跳下去游泳,跟江流和浪涛搏斗,训练自己的内力,琢磨自己的武功,由此技艺精进。特别是学成了无影指,算是独门武功。
他其实可做一个很好的渔夫或猎人,可依然是花少爷。他其实不再是花少爷,而是一个游走四方的游侠。父亲几次带他游历名山大川,暗中培育了他的长途旅行和野外生存的能力,此时此刻,似乎都排上了用场。
江湖在哪里?花之甲起初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爹不肯说,武师说不清,他自己从生活中观察,从文字中领悟,都是一鳞半爪,管中窥豹。经过一些人事的历练,他得出一个结论:江湖是一张看不见的金丝网。不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是人活着无处不在江湖之中。比如在江边湖畔,水、水草、莲花、芦苇、鸟、鱼,都是江湖的一部分,它们都是生命,都自然形成生命矩阵。不同的是,人心彼物心复杂,狡猾歹毒,不可捉摸。
花之甲平素喜欢宋代吴文英的《梦窗词》,就浪迹到江淮地界。在山中奔走,逡巡不已,遇到山丘与人,他简直可以穿行而过,像是穿过一条看不见的山洞。山色风光,不胜流连,然而无一可待,四顾彷徨。青木森森,微星闪闪,似有人弹筝,但那声音飘忽不定。
花之甲倦极,走到山脚,一阵轰轰巨响,不绝于耳。他好奇地穿过一片田野,来到发出巨响的地方。借助暗淡的星光,看见一条狭长的溪谷,瀑布犹白,旁边几间房屋,门前两棵高大的芭蕉树。
他叩门,要求住店。门开了,是一对老年夫妇。他们见来人胡子拉碴,身佩宝剑,气质文雅,不敢怠慢,迎入家中。赵老太端出一碗熟红薯,一盆洗脚水,打发这个不速之客,嘴里客气,却在门帘后紧张窥视。花之甲坐在厢房的木板床上闭目养神,说:“你们休息去吧,我不是坏人!”
鸡叫了,天亮了。花之甲懒懒爬起来,走到户外。赵老汉坐在芭蕉树下,编织一件竹器。门前的溪水来自山上,横穿广阔的田野,溪谷不是很深,清水长流。溪谷远近,同样栽有几株高大的芭蕉,随意点染一种诗意,可以叫做“芭蕉谷”。门前的小瀑布,是堤坝拦截而成,旁边一架巨大的圆轮水车,推动着舂米的水碓,纺着古老而欢快的歌曲。
花之甲不免心生好奇,问:“二老为何独自住在这田野里?”
赵老汉夫妇见他面无凶相,语调和缓,斯文优雅,就讲起他们自己的故事。原来,赵老汉年轻时自外地迁来,为本地人所不容,就和父母单门独户住在这里,以舂米、种田为生。老太的老家就在附近的村子,只因年轻时喜欢听瀑布声,喜欢这个芭蕉谷,便以舂米为借口,时常前来。在一起舂米时,他们相爱了,经过一番周折,终于成亲。唯一遗憾是不能生育,没有子嗣,但他们并不十分在意,相好如初。赵老汉父母死后,他们就成了芭蕉谷的主人,又栽了一些芭蕉和花草。小作坊,自耕农。虽然门可罗雀,倒也清闲自在。
二十年间,这屋子除了前来舂米、聊天的村人,打探登记的村正、捕快,只来过三个客人,一个是在山中迷路的猎人,一个是走累了饿昏了的行脚僧,一个是如今的花之甲。花之甲听了,不免心有所动。如果让他选择人生的栖息地,他也愿意常住在这里。如果和小卷白头皆老,她肯定也很喜欢这种幽僻之地。
只可惜,他现在是无家可归之人。他是无老婆、无爹娘、无根基、无血性的“四无男人”。他是躯体、房间、刀剑、文字的奴隶,也是应试、功名的奴隶。其实他只是他,一个名叫花之甲却没有名字的面目模糊的人。
赵老汉说:“少侠,我们见你斯文,肯定喜欢特别的食物和做法。不如早饭我们吃竹筒饭吧。”
花之甲兴奋地说:“好,谢谢二老!我平时喜欢自己钓鱼叉鱼,在岸边架起来烧烤,很香!”
赵老汉说:“做法差不多。”
他自去屋后山边的毛竹林,砍倒一棵新竹,拖回家,用锯子锯下最长最大的三节,最后在上面挖开一道口子。与此同时,赵老太拿着筲箕,下到溪边,将白米、绿豆、红豆淘洗干净,再拿回来在锅里煮开。沥干米汤后,她将半熟的米饭导入备好的三个竹筒,上面再放一些腊肉片、青菜、豆子,盖上盖子。最后,她让在一旁注视的花之甲,用铁丝捆好竹筒,拿到水车的溪水边。赵老汉刚好在那里升起一堆篝火,将三个竹筒放在篝火上方的架子上,然后抽开水车的挡板,让水车旋转起来。赵老太再去附近的芭蕉树,割下一片大叶子,分作三份,洗净。
一炷香的功夫,竹筒饭熟了,倒在芭蕉上,三个人各自拿一份,坐在门前的桌椅上吃起来。
花之甲说:“此时此景,请允许我作诗一首:芭蕉谷里竹筒饭,树下分食赛大仙。天若有情山水老,哄然溪水伴酣眠。”
赵老汉说:“承蒙少侠夸奖,欢迎你下次再来!”
作别赵老汉夫妇,花之甲登上了大别山东麓的高山。据赵老汉说,那里有一座黑风寨。寨子的土匪在高山附近的村镇、县城打家劫舍,坐收过路费、砍柴费、打渔费,还替人杀人放火,拿巨额酬金。花之甲自认为无疑高强,可以暂时在这里落脚,而且说不定可以借助他们的力量,杀回老家去解救亲人,报仇雪恨。
石头做的寨墙围子,石头做的厅堂和房屋。正厅之上,戴着丑奴儿面具的寨主,高坐在虎皮交椅上,两旁是他的二当家、三当家、军师和一众喽啰,一派威武森严。他们不知道这个儒雅少年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好运气。
二当家是个独眼龙,说:“这个少年十分了得,使的是武当剑,虚虚实实,难以招架。还善用石子,将山门旁边那棵大树上的鸟巢给打下了。”
鬼面寨主眯着唯一露出的眼睛,说:“你一介书生,光凭着一口宝剑、一把石子,就想在这里落草?”
花之甲说:“我四处流浪,有些累了。只想凭着花拳绣腿,在这里混个根基。”
长发军师说:“你要有做土匪的心,拿个见面礼来。”
独眼龙立即站出来,说:“你跟我走!”
无边的山间丛林里,花之甲和独眼龙且行且藏,寻找猎物,而且必须是合适的猎物。独眼龙总是和花之甲保持一段距离,防备他的石子。独眼龙又黑又瘦,沉默不语。快到两山间的山路边,路上那边隐隐有人说笑,还唱着歌,是一男一女,好生浪漫。他们赶紧潜伏下来。
转过树林,猎物终于出现于眼帘。这是一个黄衫少年侠客,肩上背着宝剑,骑着一匹高大俊美的白马,带着美丽的心上人,要往什么地方去,却全然不知这一带山林的凶险。少女戴着一块白纱面巾,穿着一袭紫纱风衣,坐在前面,一路嬉笑,唱歌,在山林特有的幽深光影的映照下,像是一个美丽的精灵。
得得得的马蹄声近了,等两人到了一丈开外,花之甲得到独眼龙的示意,突然跳出来。他不知道如何打招呼,喊口号,做样子,二话不说,拿剑劈向白马。白马受惊,飞跃起来。黄衫少年翻身下马,迎战花之甲。少年说:“你先走!”马上的紫纱少女尖叫一声,揽住缰绳,将白马稳下来,捂住马上的包袱,疾驰向前。她像是一道紫色的光线,从幽暗森林里闪过。
花之甲和黄衫少年缠斗在了一起。两人都使用宝剑,一个是武当剑法,一个是少林剑法。独眼龙在山林里抄近路,很快截住紫纱少女,从树丛里飞身扑过去,骑在白马上,一把抓住前面的少女,猛击两掌,将她打晕。他撕碎少女的紫衫风衣,用布条将她捆绑起来,然后骑马慢悠悠回来。沿路,他将少女拥抱在怀里,伸手去解除其上身的武装。苏醒的少女嘴里缠着布带,泣不成声。
花之甲和黄衫少年斗了四十个回合,不分胜负。他感觉少年出自名门正派,那少林功夫跟爹爹有些相似。黄衫少年早就听见远处少女的惊叫声,有点乱了方寸。花之甲起先以为做土匪只是杀人越货,也即杀死几个过路富商,抢劫财货,十分干净利落,没有别的。见此情形,他慢慢停住手。少女,爱情,青春,暴力,悲痛,这些都不是他想要面对的。
独眼龙骑着白马回来,押着可怜的少女。黄衫少年避开花之甲,快速奔向独眼龙,大喊:“你别碰她!我杀了你!”
独眼龙喊道:“快杀了他,你不想落草啊!”
花之甲愣了愣,搜出一个石子,猛地掷过去,正中少年的后脑勺。黄衫少年一只手伸向少女的方向,未能企及,张大嘴巴,突然僵住,然后倒下死了。
紫纱少女的红肚兜已被解开,正被独眼龙控制着。独眼龙控制到一定地步,再也将少女一把送下马来,说:“你也动动,这是规矩!”
花之甲怔了怔,问:“什么规矩?”
独眼龙说:“我们这里的江湖规矩!寨主带领弟兄们闯荡,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若是娶压寨夫人,必须先要举行一道仪式,让弟兄们验明正身,因为胸和兄谐音,证明心里装着弟兄们咧。”
花之甲犹豫片刻,只得照做。随后,他们给少女穿好上衣,继续绑起来,押上山寨,当夜做了鬼面寨主的压寨夫人。
山寨灯火通明,大摆筵席,庆祝鬼面寨主新婚,也欢迎花之甲入伙,称他为五当家,排在军师之后。花之甲勉强微笑,称谢,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酒宴散去,花之甲在一个喽啰的导引下,回到新安排的五当家的房子,一座两室一厅的石头屋。他在贴身喽啰的导引下,来到王寨主的房前。房中传出少女的哭声,寨主的笑声。花之甲僵住了,揪心般疼痛。
从上山要求落草那一刻,他就明白自己的选择是错误的。真正的江湖侠客,应是不偏不倚的独行侠,或正道直行的门徒,至少应是正规镖局的武师,守护一方货物运输的平安。真正的江湖侠客,应是扶危济困,除暴安良,而非杀人越货,助纣为虐。更何况爹是武进士,是平南将军,曾经多次剿除地方的土匪贼寇,匡扶正义。爹要是知道他落草为寇,还不气得自尽!爹将他培育至此,还指望他参加乡试中举人咧。此时此刻,同年们应该动身去应考了。
可是,花之甲上山落草的真正动机,不是自甘堕落,混个根基,而是借力打力,借土匪之力复家门之仇。这个复仇走红道、告御状是行不通的,因为它正是锦衣卫的组织体系制造的冤案惨案;动用正派力量也是不可行的,因为他们都不敢得罪无所不在的组织体系。花之甲只有寄希望于黑道匪帮,以邪恶对付邪恶。
不出所料,独眼龙和鬼面寨主争夺交椅的事,果然发生了。花之甲和他走在山道上,去执行任务,一前一后走着。走在前面的独眼龙惨叫一声,被一个蒙面人用弩机射当面死了,栽倒在山沟下,像是一头死去的野猪。
那人似乎是鬼面寨主请来灭独眼龙的,因为花之甲多次窥视过独眼龙多次窥视压寨夫人的情形。花之甲眼疾脚快,轻功很好,在山林里闪电般穿梭,根本射不着。那人奈何不得,不敢恋战,飞身上山,回去报信。
花之甲犹豫一会,还是决定潜归山寨,随机应变,看个究竟。到了山门,他觉得不对劲,没人把守,是空的。飞快进了寨门,他彻底傻眼了。里面尸横遍地,整个黑风寨都被灭了。三个头目,三十多个弟兄。不是争位,不是易帜,莫非是复仇?那些杀手是那死去的黄衫少年的亲人或朋友?鬼面寨主的房内,果然不见压寨夫人的踪影。她应该被人救走了。花之甲不清楚对方来了多少人,只庆幸自己又躲过了一劫。
黄衫少年的亲友是如何找到这里?上山复仇的线索是什么?花之甲想了片刻,摸了摸自己的头。他的尸体早被独眼龙扔到山沟草草掩埋了。哦,山道上、树杈上那些散落的紫纱碎片!可怜的女孩啊!
此地不宜久留。花之甲飞身下山,一路奔袭,经历了什么,似乎记不得。他只知道,自己的复仇计划落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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