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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绿的松树林里,一条小路时隐时现。小路两旁,开满了野菊花。青的杆,绿的叶,黄色的花如铜钱大小。风来,连衣袖都是香的。抬头看天,天是湖水蓝,云是羊羔白。往前看,走来两位身穿蓝布褂子的老人。一位是我的祖父,一位是我的外祖父。他们一前一后,有说有笑。直到我在近前喊一声“家公”,再喊一声“爹”,他们才站定,微笑地看着我。
“你家公要回家,我送他去搭车。”祖父说。
我说:“啊——”,底下却没词了。后来,我才想起应该有话对外祖父说的,譬如怎么不多住几天啊,来一趟不容易;譬如一路平安,回家照顾好身体……,可是那个12岁的我,竟没有一句贴心的话给他,只会傻傻地站着,傻傻地望着他。外祖父走近我,俯身对我说:“要好好念书哦。”我点点头,然后目送他走出松树林。路旁的野菊花,随风轻轻摆动,像是嘲笑我的木讷。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在我放学回家的路上。
外祖父的家,在70公里以外的大别山区,一个叫龙家冲的小山村里。早起坐车到县城,沿途都是盘山公路,上上下下,弯弯绕绕,要三个小时。从县城到我家,还需坐一个小时的车。坐船呢,要走20里的山路,更不方便。但是每年夏天或秋天,他都要来我家看一看,住上几天。他来,总要带上茶叶,带上给我和弟弟做衣服的布料。晚饭后,在昏黄的灯光下,他和妈妈坐在桌前,要说很多很多的话。
我上小学时,下午不用上学。除了放牛,打猪草,就没有什么事情做。不过,我们也没有闲着。有一阵子,我们迷上了道士做法事的游戏。趁大人不在家的时候,先将床单披在身上,把枕套戴在头上,然后找来一个铝锅盖,拿根粗木棍,当做锣来敲。一边敲,一边蹦蹦跳跳,嘴里哼着学来的唱词,如“日落西山还见面,水流东海不回头”,如“娘奶不是瓶中水,娘奶不是树上浆”。
记得有一次,我和弟弟在家忘乎所以地热闹着,手舞足蹈,念念唱唱,竟不知外祖父何时来到了我们身边。见到他来,我们赶紧把枕套和床单放回床上,然后毕恭毕敬地给他倒茶。他坐在堂屋的桌前,没有责备我们的意思,只是笑眯眯地望着我们俩。
每年正月,去外祖父家拜年,山高路遥,难得相见,总会住上几天才回家。临行前,他都要送我们到门前的河沟边,叮嘱我和弟弟在家要听话,要发愤念书。我点点头,走远了,回头还能看到他站在原地望着我们。
这些都是在他离开我们后,27年来,一直珍藏在我心里的永恒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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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父生在地主家庭,早年衣食无忧,进过学堂,能说会写。解放前因赌博输掉大半田产。解放后因做过国民党的保长,被划为右派。摘掉右派帽子,已人到暮年,犹能勤于耕种,带领子女兴家创业。人生的黄金年代,终因政治风云的诡谲,当有生不逢时的感叹,其间的酸甜苦辣、人情冷暖,又岂是几句话就能说得明白?
在我年少的记忆里,他是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一个慈祥而颇具威严的亲人。长大后读余华的《活着》,我总会想起他。他有福贵类似的遭遇,却比福贵有能为,也更幸运。
他的毛笔字,刚劲有力。在给我母亲的一封家书里,他写道:“家中诸事顺利,不必掛(挂)念。要孝敬你父亲大人,教育孩子力求上进,读书须用意,一字值千金 ……”1993年到1994年,也就是他生前的最后两年,为修张氏宗谱,他四处奔走,尽心尽力。在舅舅与母亲的追忆里,他是一个聪明而又能干的人。为人处事,他都是我们的榜样。
而我可亲可敬的家公,我对你印象最深的,是你每年坚持来看望你远嫁的女儿,是你笑眯眯地望着你年幼的外孙。前者是无穷的牵挂,后者是无尽的期望。
我愿告诉你我现在很满足,父母康健,有贤惠的妻子和可爱的儿子,我想你若知晓,一定会高兴的。只是你的恩情,今生无法报答。又是一年清明节,远在外地的我,只有青草无涯的感激与落花满地的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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