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得那时我几岁,但那天的事情清晰如昨。
前一天晚上,耳边飘过一句,父亲要去兴化。
一直贪睡懒觉的人,第二天早上却出人意料地早早起来,啥事也不做,就前后左右地紧盯父亲,他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
父亲被缠得没法,就说不去兴化了,以后也不去。
我不相信,还是一步不离地跟着他。
父亲扛起锄头,说今天肯定不去兴化,你看我现在去自留地薅草了。
父亲从不开玩笑,说一是一,我信了,转过身喊邻居小五、大兰去踢毽子。
钻草堆、翻跟头,玩着闹着,突然觉得不对劲,直往家里跑。
锄头戗在草房子门口,父亲呢?正在低头搓麻绳的三哥,说父亲去兴化了,才出门。
也就是说,父亲扛锄头去地里是假,避开我是真。
我急得跺脚,边哭边从衣服堆里翻出我的左襟破棉袄,然后匆匆追了出去。
小木船已不在河边,我拔腿向村里最大的一座拱桥奔去。我不知道兴化是什么地方在哪个位置,估摸着父亲只要不去芦苇荡放鸭,就会从这座桥下经过。
我气喘吁吁地站到桥上,抽抽噎噎,果不其然,父亲撑着小木船远远地由北向南过来。
拱桥距离我家不远,但是家前屋后沟沟河河七弯八拐,父亲撑船显然没有我走路快。
小船正从桥拱下穿水而过,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
我急得哇哇大哭,转身从朝桥的北边快速走向南边,木船刚从桥拱里露头,对准船的位置,把手中的棉袄扔了下去。
还不错,棉袄一半担在船帮上,一半落在水里,父亲连忙停篙,捞起湿漉漉的棉袄。
父亲慢慢划船,往岸边靠。我破涕为笑,从桥上冲下来,扒开丛生的杂草,一脚跳上去,小木船急剧地摇晃起来。
过沟渠,穿小河,小船儿悠悠,慢慢驶入大河。
河水清澈,水草自由自在地摇摆,摇碎了倒映着的蓝天白云。两边的芦苇连绵起伏,野鸟扑闪着翅膀,低空掠过水面,和飘舞的芦花一起向高处飞,追赶天边的彩云。
我用两手击打水面,溅起浪花一朵一朵,阳光里,如同一群你追我赶的精灵,又好像五彩缤纷的珍珠,在上窜下跳。
渴了掬水在掌,饿了掰一块干裂的饼,困了就势躺下。风吹,太阳照,周身暖融融的。
醒来睡,睡了再醒,天已黑透,父亲把船靠岸,然后把马灯高高地绑在竹篙上。
吃了剩余的饼,我穿上棉袄,和父亲挤着,躺进船底的稻草堆里。
黑丝绒一样的天空,星星闪烁。
一只两只秋天的萤火虫,提溜着微小的灯笼,寻找走散在夏天的伙伴。
“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长大后背诵这首诗,就觉得是那个夜晚最真实的写照。
天色微微亮,父亲叫醒起酣睡的我,一起去集镇上买鸭饲料。
走大街过小巷,行人摩肩接踵,有高楼店铺林立,完全陌生的繁华,让我眼花缭乱,莫名的兴奋与激动。
和父亲一起坐了车,记得这是我人生第一次,但不记得车子的模样,那个时候有汽车了吗?
父亲带我进一间店铺,买来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太好吃了,大海碗吃了个底朝天,心想还可以吃两碗,只是不好意思再要。
父亲扛着沉重的口袋在前,我拽着他的衣角跟在后,一起朝木船走去。
白天阳光高照,到了夜里突然风雨大作。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风浪颠簸之中,小木船犹如一片随波逐流的树叶,随时有沉没的可能。
我穿着父亲的雨衣,手抓缰绳,紧紧地贴在船底,蜷缩着一动也不敢不动,我终于明白起初父亲为什么坚持不肯带我出来了。
浪里来风里去的父亲,站在船头,紧紧握住竹篙,乘着风势,向河的岸边靠拢,暂且躲避。
风雨小些,父亲就沿着河边慢慢向前撑,风雨大了,再停靠有树或者码头的岸边。
狂风暴雨的时候,马灯根本起不了作用。黑灯瞎火的水面上,父亲凭借微弱的天光,一篙一篙地摸索向前。
小木船迷路了,父亲和风雨搏斗了长长一个整夜,天亮后才识得来时路。
长大后才知道,兴化是苏北的某县城,距离我们那个村庄一百多里水路。
两天两夜的水路,脾气火爆的父亲,没有斥责我一言半句,相反,语气特别轻柔。
四十多年过去,浑身湿透的父亲站立船头,搏击风雨的样子,没有一点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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