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姐姐都叫我“跟路精”,我跟父亲母亲的路,跟三个哥哥的路,跟大两岁姐姐的路,以至于哥哥姐姐出去赶集,看露天电影与淮戏,都会瞒着我躲着我。
刚刚过门的大嫂,没有见识过我的泼皮耍赖,因而对我不设防。
那天早上,大嫂嚷嚷着要去顾庄赶集,我正睡觉,迷迷糊糊间听进一耳,本能地从铺上跳下地。
大嫂不搭理我,我就鼓着嘴前后脚跟着她,她去茅坑我盯着茅坑,她去门外刷牙我站门外,她去河边洗衣服我蹲在她身后,大嫂背着花包朝外跑,我就追在她后面,寸步不离,大嫂被我缠得没法子,只得带上我。
顾庄距离我家十多里,属于临界外县,母亲叮嘱路上不要耽搁,大嫂说赶嘎来吃中饭。
我们两个一路向东,走过四五里,一条河挡在眼前。一条渡船慢慢撑过来,船上人不多,三四个,但小船吃水很深,船靠河码头,船上的人下来。
我兴奋地跳上船,双脚刚一落下,小船就剧烈地晃荡起来,撑船的老头直着脖子吼:跳什么跳 !你想把船蹬个洞,还是蹬个底朝天?
我吐了吐舌头,熟练地叉开双脚,保持身体平衡,内心却在骂:就这破船还有脸来摆渡?我家的小鸭抄(方言:小木船)也比这稳当多了。
晃晃悠悠,木船划到了对岸,大嫂给了老头五分钱,因为我是小孩,可以不给过河费。
顾庄街非常热闹,赶集的人熙来攘往,我第一次来这,感到好奇又兴奋。
喜欢跟路,一半为玩,一半嘴馋。果然,大嫂给我买来焦黄油亮的金角齐(一种面食),咬一口,满嘴喷香。
供销社木格子货架上五颜六色琳琅满目,尤其那一块红彤彤的布,跟红领巾一样大小,但似乎比红领巾轻柔许多。
我不错眼地盯着,大嫂见拉不走我,便悄悄问:像话(方言:非常)喜欢咧?我重重地点头。
大嫂问了售货员价钱,然后咂了砸嘴,再次拉我离开,抠得我手腕疼。出了供销社大门,我一步三回头,大嫂突然站着不动,愣怔半晌,返回去买下那条方方的红领巾。
这种布叫纱巾,轻得像风,又柔得像白云,仿佛只要用力握,它就会成水成沙,从指缝间滴落。
大嫂笑眯眯地给我系在脖子上,我高兴得又蹦又跳,红丝巾跟着飞起来,拂过我的脸,拂过我的耳朵,我周身笼罩在一团红色的雾里。一身的补丁衣服不再黯然失色,整个人神采飞扬,仿佛要跟着纱巾一起飞。
继续逛街,大嫂突然碰到了熟人,曾经一起教过学,两人聊得热烈,不知不觉到了中午。熟人热情地拉大嫂去她家,就在前面不远的村庄,大嫂推辞不了,只有恭敬不如从命。
吃过午饭,外面飘起了雨,熟人继续挽留,说等雨停了再走。可是,越等雨越大,熟人又要我们留下来住一宿,大嫂谢过她,执意拉起我的手,走进风雨中。
风狂雨骤,走得急,路又滑,我摔了好几跤,大嫂既后悔带我出来,又后悔去熟人家耽误了回家的时间。
终于走到渡口,码头不见木船,我和大嫂扯开嗓子喊:过河啦,过河啦……我们的声音被风雨吞噬。
天色越来越晚,我和大嫂浑身湿透,冷得牙齿打颤,熟人给的一把油布伞,哪里抵挡得住秋天的风雨?
四顾水天茫茫,灯光在远处闪烁,正是点灯做饭的时候,我们却回不了家,这可怎么办呢?难不成我们就这样一直站到天亮?那些青面獠牙的水鬼还不得吃人?我吓得哭起来。
大嫂呵斥我,哭哭哭,哪个叫你跟过来的?渡船实在不过来,我们就回顾庄找熟人,有什尼可怕的?
孙芳,二丫……风雨之中,有人在叫我们,仔细听,越来越近,是母亲的声音。
我们转过身,只见母亲拎着一盏马灯,从顾庄的方向,急急地走来。
大嫂答应回家吃中饭,应回不回,母亲开始担心。大雨滂沱,有人从东边来,路过我家门口,说渡船翻河,三两个人落水,不知道爬上来没有。
母亲一听,连忙借来邻居家的木船,着急忙慌地撑向顾庄,大哥因生产队有事,早上出去,也没有回家。
她揣测不了我们是在回来的半路上,是在顾庄小街,还是在其它她所不知道的地方,她只有一会儿撑船,一会儿走路,这几个小时,她来来回回地叫喊,来来回回地寻找,来来回回地见人就问。
时间越长,母亲越紧张,她的特性就是遇事会往坏处想。一见我们的面,所有的担心都化为怒火,噼里啪啦地责怪我们贪玩。
大嫂正值年轻气盛,又是新媳妇,面子上挂不住,又被雨淋了半天,冻了半天,也有满肚子委屈,忍不住和母亲吵了起来。
见大嫂红了眼睛,母亲连忙住嘴,在子女面前,最先低头的总是母亲。
我和大嫂裹上母亲带来的化肥袋子,坐在船头的两侧,母亲站立船尾,拔篙插河,一篙推开去,木船悠悠地向前滑行。
风大,雨也大,我的心踏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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