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曾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
有一条恶龙,盘踞一地作恶多年。他每年都要求村庄献祭一个孩童,而每年这个村庄,也都会有一个不屈服的少年英雄去与恶龙搏斗,但年年总是无人生还。又是一年,又一个英雄出发了,这次有人悄悄尾随着,同样抱着必死的决心,想要探知失败的缘由。路人跟随英雄一路披荆斩棘直到最后,在铺满金银财宝的龙殿里看英雄浴血搏斗。当宝剑刺死恶龙,英雄坐在恶龙尸身上看到财宝琳琅,看到了龙殿的金碧辉煌,而路人看到的,却是英雄身上慢慢的长出了鳞片、尾巴与触角。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下一年勇者面对的那条恶龙。不过。就是上一届的勇者罢了。
相传这个故事来自缅甸,而无论真假,我只相信故事的传播者,大概是尼采的信徒。因《善恶的彼岸》中有这样一句话:与怪物战斗的人。应当小心自己不要成为怪物。当你远远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这已几近故事整体脉络。而因不真实的东西常常比真实的东西包含更多的真理。我们既可以从这个故事中得出人性之分、善恶之辨的启示。更要通过故事深处的某个缝隙,让更灿烂的真理“照亮整个原野”。
村庄与恶龙的故事,何其相似于兴亡周期的轮回反复,何其相似于中国单调无聊的历史。毛泽东说:“在中国封建社会里。只有农民的阶级斗争、农民起义和农民战争,才是历史发展的真正纲领。”历朝历代王室更迭,从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到“青天已死,黄天当立的黄巾军、“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红巾军,再到闯王李自成、义和团和那太平天国。一代代民众前赴后继,在太阳光辉灿烂不变,人民却吃不饱穿不暖、连奴隶位置都坐不稳的日子里接替上瘾,以压迫与反压迫、贫穷与无法忍受的贫穷、灾难破坏与新生为主题的舞台剧宏大上演着。而剧情自然是暴虐昏庸的君主被无情打倒、腐朽专横的旧政府被颠覆推翻,穷苦百姓翻身成为这个庞大帝国的主人。但农民拥有的土地就会想着分地。穷苦的人民掌握了政权,结果也不外乎两种,要么胜利果实被窃取,要不干脆自己也变成上一轮里凶狠残暴、自私自利的统治阶级。
不在梦幻舞台上欢度时光的人,便将成为岁月的奴隶。可从沙尘暴逃出的人们,却也不再是跨入沙尘暴时的自己。披荆斩棘、升级打怪,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的人们,期盼着的、站在顶峰的那一刻终于到来了,那一刻却也是每个人的鳞片,尾巴与触角,从身体里化形显露的开始。
在小说里,这种剧情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在现实里,这种过程叫“个人道德之长。难以补救组织与技术之短,”已有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一切的一切,都逃不开一个历史周期律。
(二)
社会发展的周期律,首先表现为繁荣与萧条的更迭交替,但这种交替只是分析问题的起点。托克维尔说,判断一个历史事件。与其用远距离的视角观察,还不如近距离的视角来的准确。
那不妨让我们把视线拉回1000年前。去看看另外一个故事。
公元1068年,刚进入经筵不久的王安石向神宗提交了一份奏折。对经筵中为皇帝讲解经典的侍讲官立讲之制提出疑义,称侍讲官承担为圣人传道的使命,天子待讲师应执师礼,故应改为坐讲,而这个提议马上遭到了剧烈的反击,大臣刘坋言站讲制是祖宗所定,故绝不可更改。更有人借机指责王安石以坐讲挑战君礼,心中无上下之分,无君臣之别。
可汉唐时期就一贯讲究“坐而论道”,宋朝立国之初,太祖钦定也为坐讲,后因仁宗13岁继位而改为坐讲,其制不过五十余年,却已成为大臣口口声声不可变的祖宗之法——其实反对的声音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理由竟如此简单粗暴。这不单单是讲究名实之辩的宋代习气之反馈,更映照出那因循守旧的一整个文人集体。
这是王安石发动变法的前一年,这也不过是一项无关乎大多数人切身利益的礼仪制度。却已几近招致满城风雨,王安石变法遭受的阻力,可见一斑。事实也的确如此。从青苗法、免役、方田均税,到贡举,惟才。王安石的那把改革利刃朝向了满朝所有人,他所要对抗的也就不是什么守旧派,不是什么北方党系,而是切身利益被触及被损害的一整个统治阶级利益集体。
尼尔森称这样的群体为分利集团:具有分利性质的特殊利益集团,他们为了自身的利益而具有排他性,阻碍技术的进步,社会的发展。
再过700余年,有一位同样曾为皇帝经筵讲学的帝师,和王安石走上相似的道路。变法、改革,以一己之力改造濒临崩溃的统治制度和文官集团,他要对抗的,依然是那一整个文官集体,一个大大的分利集团。他生前位极人臣,开启了被称为明王朝暮色中最后耀眼光辉的十年,可惜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那轰轰烈烈的一条鞭法,和王安石变法也一样戛然而止,抱憾而去,不知所终。
个人挑战制度的代价,也意味着个人承担制度成本。公元1583年,严厉下诏剥夺张居正一切封赏,抄家,子孙被流放,“谓当剖棺戮尸而姑免之”,他险些被开棺鞭尸。公元1086年,王安石病死,死后无人到王家祭吊。生前位极人臣的他,墓前既无神道碑,也无墓志铭。
不过这对于站立于时代顶峰的他们而言,其实也并不算什么。张居正《答李中溪有道尊师书》中有言:如入火聚,得清凉门。而王安石在北陂杏花中也早已托物言志: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作尘。生前早已位极人臣,风流天下知,却依然选择这条小路窄门,得无可得,故他们已然将得失全然置之度外,又怎会在意死后荣辱?只是改革未能走上正轨,未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出师未捷身先死,才是他们真正的遗憾。
公元前338年,商鞅被杀于嗈池,死后又遭车裂。比他们可能还要惨一点。只是决裂阡陌,静民生之业而一其俗,助秦崛起之后一统天下的商鞅,比他们做到的更多一点,大概也更死而无憾一点点。
那个开篇故事还没有完结:尾随者之后返回村庄,并说出了那个秘密。他告诉人们第一,我们要团结在一起去打败恶龙;第二,我们要警惕自身不因受财宝吸引而堕落。尾随者受到众人拥戴,被称为先知。先知改变了策略,带领一群村民集体进去,并最终再次打败恶龙,而在大家紧密的监视下,参加的英雄们没有坠落,和平持续了几十年,直到先知去世后,英雄们开始声称根本没有英雄堕落这回事,是先知欺骗了大家。他们囚禁了先知的亲人和朋友,索取村民们的供养,结伙搬去龙穴居住。他们把自己身上越来越多的片状物、越来越长的条状物称作英雄特色。并且宣称这种变化是,一切人类无可避免的宿命。
(三)
波谲诡离,浩渺云烟,历史的真相,大多时永远隐藏在层层迷雾间。我们以为从历史中学到了经验教训。掌握了蕴含其中的普世价值与一般规律,知荣辱,明得失。却往往也不过是其施舍于我们的一个吝啬嘲讽的笑脸。何谓历史的真相?千人千面,千人又能看到一万面。如果其中我们偶然拾得的确有真理成分,那大概也纯属偶然。
那我们可以把王安石变法想象为正义化身的王安石为民请命,为国家谋富强,向邪恶的守旧势力发起的挑战吗?
聪明的人们或许应该逃脱这个非此即彼、自我想象的怪圈。
让我们重回那个1069年,让我们首先看看反对变法的“邪恶势力”名单:范仲淹、富弼、欧阳修、司马光、韩琦、苏轼……
韩琪,三朝元老。年少时敢进谏,片纸落去四宰职;中年时有作为,“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胆寒。”
富弼,不畏风险两盟契丹,当世名相,举世人交口称赞。
而25年前的庆历三年,有一批人向仁宗上《答手诏条陈十事疏》,提出“均公田、厚农桑、轻徭役、精贡举”十项改革主张,力求改变本朝冗官冗费的弊象,这些举措是不是听上去和刚才的王安石变法有些相似?实行庆历新政的这些人,就是范仲淹、欧阳修、苏轼等人,他们于庆历年间因实行改革,曾被当朝宰相章得象以朋党一词攻击,日后的他们,却又变成了反对王安石变法的所谓旧党。
司马光在变法时谈及朝廷现状,曾这样讲:闽人狡险,楚人轻易,今二相皆闽人,二参政皆楚人。毕将援引乡党之士充塞朝廷,风俗何以更得醇厚?任谁都能看出这赤裸裸南北方的地域派系之争。可隐藏在南方革新派与北方保守派的背后,却也有着更深刻的社会现状。
宋代经济,南方较优于北方。北方的大户大多一村一家,其余为佃户,而南方一村则同时有十多个富裕,而各家客户不多。故王安石推行所谓免役法,主户户等当役者交纳役钱。北方大户办差只一家两家,往往几年内家财散尽而破产。而南方不反对,因南方主户多,客户少,轮役较少。益于修养生息。
又如对贫困者有利的方田制,实行时弊端百出。有势力者仍可将田亩以多报少,吃亏的依然是穷苦大众;而旨在限制高利贷的青苗法,本意为丰年防谷贱伤农,荒年平抑物价拯济百姓。可惜假借《周礼》制定的青苗法,人为可操纵性过大,官员既可趁机增息,强行摊派以当做政绩,收息与贷款时间有重合,又更加重了人民的负担……
在如此一个礼治社会,一项政策,能否付诸实施,实施后或成或败,全靠看它与所有文官的共同习惯是否相安无扰,否则理论上的完美,不过是空中楼阁。更何况这庞大的帝国,地区差异如此之大。一刀切的措施,又该如何真正符合各地民情?东南西北疆域何其辽阔,中央统治缺乏有效监管的措施与能力,地方也就更多依靠约定俗成的乡土自治,让这样一个统治集团推行有损害于自身的政策,最后于民于国不过徒增笑耳,最后也不过是名实的分离,阳奉而阴违。
施政的方针既一贯以抽象为主,过往分裂集团也没有破除,那又如何能指望这个帝国除了在平衡中维持现状,还能再有些别的进步呢。
(四)
“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此吾之所得也。”王安石给出了他的时代意见,说出了她的心声。而我们在今天又该如何以史为鉴呢。
再引出一个小问题供大家思索:为何西汉积高祖至景帝60年休养生息,至汉武帝始盛,却也经不起几次北伐就亏空,以至于刘彻要动用自己的小金库,向商贾卖官进爵以筹得经费,而隋文帝为何天下初定,则已富足?瞧瞧隋炀帝的排场:百万大军征高丽,率甲50万北巡,船只相掠两百里游京都……
钱穆讲:汉初未脱封建遗蜕。有异姓同姓之诸王侯,以至财富不能集中于朝。问题的答案正在于分利集团的破除。
而40年改革开放所取得的成就,从八亿贫困人口脱贫,到GDP翻60多倍、货物贸易总额至外汇储备全球第一,平地起高楼处处通铁路……这条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取得的辉煌成就,以人民为中心这一改革开放的起点和初心,是改革开放成功推进的价值基础。而实现这一价值的基础,关键也还在于分利集团的破除。
而历史周期律还告诉我们,逃脱“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怪圈,更需要科学理论引导,实事求是,因地制宜,让实践检验真理,让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国情相结合…其百年流变的沧桑历程与不断革新,是下篇要讲的东西了。
从初税亩,为民制产的租庸调,到绵延几个朝代的两税制,从青苗法免役到一条鞭法,中国历史上一些措施制度,总是看上去极为合理而令人赞叹,却使得中国的社会变革和科技革命难以发生,不过让人民断断续续的在奴隶的位置上坐着而已。
新中国成立以来一切艰难探索,看似不合理蕴涵在合理之中,看似激进的有着规律的必然,一切的一切都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推动演变,都与今天改革开放的成功一脉相承。我们不该前后互相否定,也不该让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的兴衰沉浮,简单承载于某种简单粗暴的理由之中。
温情之信仰,时代之拷问,历史之担当,既当局者迷,又旁观者清,我们不妨“在清水里呛呛、血水里泡泡、咸水里滚滚”,而后再去想着评说,再去也让后人评说。
而在那个故事的结尾,村民多少年之后挖掘了先知的墓穴,却发现墓穴里躺着的,不是什么恶龙的化身,先知还是先知,他竟没有长出鳞片、尾巴与触角。
这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凡人的故事。
这是一位没有堕落的英雄的故事。
后来村民们,把先知的遗体放进了水晶棺里,守望万人,也供万人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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