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六爷不紧不慢地放下茶杯,盯着眼前跪着头顶冒虚汗的人,缓缓吐出两个字:“不行。”
带着瓜皮帽的男人瞳孔猛然一缩,随即眼睛里充斥着绝望,他颤着苍白的嘴唇说:“六爷,您看京津洋行那么大,就救一个小盐场,也……”
话还没说完眼前看似儒雅的男子猛一拍旁边梨花木方桌,“嘭”的一声震的他瓜皮帽一颤。看似无意的穿堂风刮过他脸颊,他只觉得像冷硬的洋枪杆子在蹭着他。脖子僵硬极了,两股颤颤,冷风呲溜溜的穿过。
他深知,倘若这次不争取,恐怕以后再无民升盐场了。
“六爷,您就帮帮我……”男子双手伏地,头重重的磕在青石地上,旁人听了只觉得声音骇人。
一旁的小六看见,心怀不忍。毕竟这老沈也是关照过自己人,眼睁睁地看着他磕死在自家老爷的脚下,自己心里也不好受……
他抿了抿嘴唇似下了多大决心似的,从六爷身后窜出来,“噗通”一下跪到了沈怀民身旁。
“六爷,您看沈叔一把年纪了,就先让他起来吧。”顾小六哀求道。
“我何曾让他跪过?”太师椅上的六爷眉头紧锁,目光紧紧锁住扑哧扑哧掉金豆子的荆小六。
荆小六一时语塞,也不掉泪了,只是呆愣愣地看着太师椅上的顾六爷,想求情却不知如何说出口,张着嘴半天没憋出一句话。
“行了行了都给我起来。”说罢顾六爷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正房。小六眼看着六爷绝尘的背影,心里当下一沉,这次六爷恐怕真的是生气了。
随即也顾不得沈怀民了,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向六爷追去。
“爷,爷!您等等……”荆小六一边跑一边喊道。
“爷…爷…”顾小六眼瞅着跑到顾六爷旁边了,却不知如何跟自己家爷开口。
“怎么了,成结巴了?刚才嘴皮子不是挺利索的。”六爷眼都不斜地直直向正前方走去,倘若不是搭了荆小六一句话,顾小六一定觉得自家老爷压根儿没看见自己。
“哎、哎…爷,您等等我!”心里犯嘀咕的小六又赶忙追去。
前面的顾六爷全然不理后边咋咋唬唬的荆小六,兀自向花园走去。
说这顾六爷也是天津卫的一号怪胎。明明是土匪出身却偏偏爱搞一些文人喜欢的东西,什么西洋来的金丝镜,从北平运来的白信纸,哪个洋人贵族用过的镶金的鹅毛笔,只要是顾六爷打眼一看喜欢的,不管花多少钱费多少人力他都要弄来。这不,后院的花园有整了一个西洋门。这西洋门花了顾六爷多少大洋咱先不提,单凭这天津卫独一家的,就足以可见顾六爷身份大不一般。有人也问,说这顾六爷有钱却不置妻室,不打通人脉,不做生意,实实在在的三不原则究竟是图啥,人家顾六爷却说图个高兴,他自个为的乐呵。
倘若提起六爷的出身为何是天津卫的司令是闹不清楚,只知道中央剿匪时带来了这么一号人物。当地管事的就象征性的让他把了把洋行的门,没想到他真的把洋行做大了,震了震整个天津卫,连带着身份架势也不一般了。
荆小六初进后院的时候就看见自家老爷坐在藤条椅上把玩一块洋表,他就赶紧小碎步凑近自家爷身边去。
“六子,这表,好看吗?”六爷拿指腹轻轻抚摸着镂空的花纹问道。
“好看,好看。”荆小六连忙点头应和道。
说真的,他还是头一回看见自家爷露出这样的神情,是伤心,还是麻木?荆小六可不识的几个大字,不知道咋形容。只觉得现在的爷不懂于以往的爷了,以前的爷多自在快活,在整个天津卫横着走的本来就没几个,自家爷屈称老二,也没有人有那个胆子骑在顾六爷的头上。
顾六爷久久都没回话,只是背着西洋门坐在藤椅上轻抚那块表,这一坐,就坐到了黄昏。
夕阳洒在西洋门上好看极了,也衬的顾六爷的侧脸跟白玉似的,倘若不是给洋人看门的,谁见到都会夸赞一句,这男人一尘不染。
六子看的晃神了,自家爷真是越看越好看。仿佛又回到到那个冬天,那个凄寒入骨的冬天。
也是怪了,卖小孩妇女壮汉的街上一抓一大把,偏偏顾六爷拐进东边那个巷子,看见了棉裤被身后壮汉褪了半截的荆小六,两条像扒了葱皮似的白花花的瘦秸秆腿,在寒风里格外扎眼。
那孩子大概被折磨的没脾气了,爬在大铁笼上一声不吭。眼泪混着鼻涕水在花里胡哨的脸上显得格外的滑稽。他那双兔子眼死死的盯着旁边寥寥路过的人群,可惜,路过的顶多斜眼一搭,然后接着顺着自己的路走。
六爷也不例外的被那孩子盯上了。他从来都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以前如此,以后更是如此。可偏偏这次邪了门了,他无意间瞥到的孩子竟让他走不动路了。熟悉如斯的脸庞,午夜梦回时他常茫然如孩提。犯下的罪是要赎的。他虽匪寇出身,但也深谙这个道理。
那人贩子身下的枪杆子还立着那,正要办好事,就低头看见半截白袍子,江南麻桑的,穿起来就是贵气。人贩子心里转了好几个弯,随后腹议了下眼前的这号人物,但不说这等面料的袍子,但是这毛皮的马褂就价格不菲。再往上看...哎呦,大事不好,贵人啊。
人贩子当即慌乱的提上裤子,情急之下连裤腰带没系上,一时间憋出了满头的汗,这暮冬的风吹得他脑仁嗡嗡的疼。“爷,您看看要点儿啥,咱这好东西多着那。”顾六爷淡淡的看着眼前这个急于讨好又系不上裤子的男人。
“这孩子我要了,开个价吧。”人贩子一听随即心里一喜,这京津洋行的二当家啊,不说腰缠万贯,但是这家底儿啊就能让他们这等好逸恶劳的人吃八辈子的。面上当然不敢表现出来,只是裤腰带怎么都系不上了。
“大爷,这小孩就五个银元,您看看这身段,这小脸滑溜着那,还有......”人贩子还想再夸赞几句随即被六爷打断了,“阿树,给钱。”随即头六爷也不回的走出了巷子。身后的壮汉随即把银元塞给人贩子,把趴在笼子上的孩子裤子提起来,然后扛在肩上,赶紧跟上前面清瑟的身影。
人贩子看着手里的银元眼睛发直,卖了个弱鸡仔竟空赚了五个银元,真是气运来了挡都挡不住。随即哼着小曲儿信悠悠的踱步去酒馆讨酒吃去了。
那男孩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会从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手里被救出去,他看着斜前方男子光洁的下巴,是贾宝玉吗?就像他小时候看的连环画里贾宝玉也有这样的一个羊脂玉似的下巴。只是救他的男子嘴唇很薄,比压在他身上的那个恶心的男人的肥嘴唇不知好看多少倍,是阳春白雪里的红梅,狠狠的刺激着男孩的眼瞳。
后来,整个天津卫人人都知道了名动京师的顾六爷动了凡心养了个倌儿。事情传到顾六爷耳朵里竟没半点动静,人们纷纷议论六爷养倌这事是做实了,六爷呢?他可不在乎这点非议。
小六凑近去想要蹭蹭六爷的侧脸,从几个时辰前就想了。正当他欲行不轨时,六爷一偏头,两双眸子对到了一起。一双盛满夕阳,一双盛满六子。
六爷轻笑漏出清浅的梨涡。“六儿,这表你收好,切记不要说给旁人。”随即又补充道,“潘婶也不行。”
荆小六早就被六爷的梨涡迷的五迷三道了,愣了好半会儿才接过六爷手中的表,刘爷的话也不知听没听进去。表上还有温度,是六爷的,想到这荆小六就憋不住的笑,六爷从不会生他的气。
藤椅上的六爷看到眼里,心里却是半喜半忧,这安生日子恐怕过不几日了。
远方黄昏如撕烧,二人身影被拉的很长。
敲了锣,点上灯,六爷伏案研墨。提笔,又止。写了几行字六爷就注意到了门缝外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他不出声,倒是纵容了荆小六的小把戏。
荆小六垫着脚尖悄无声的走到顾六爷身后,想要伸头看看爷写了什么。一伸头,却未料六爷早已把信纸放放正正的叠起,萦绕在鼻尖的是宝运堂的墨香。
荆小六就像一串化掉的糖葫芦,瘫到六爷的肩上。六爷反手摸了摸小六的头,毛茸茸的,比兔子毛硬,比狐狸毛软,狗仔的毛大概就是这手感。
“夜深了,赶紧睡。“说罢六爷把写了几行的信夹进书里。
“哦,知道了。”荆小六三下五除二脱掉了外衣,窜上六爷的床榻,翻个圈把被子裹到身上。然后用一双精亮的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光晕里的六爷。
六爷的侧脸被修饰的柔和极了,真的比他教书先生还要儒雅。如果六爷是他教书先生该有多好,日出而习,日落而息,身边哪那儿都有六爷的气息。
六爷颇为无奈,倒也是纵容。不徐不缓的脱下袍子,吹灭了油灯。
“六儿,赶紧闭眼,明个还有先生来授书。”
说罢,荆小六的眼睛睁的更大了,赌气似的“我不去!”
趁着月色小六看见六爷眉头轻轻一挑。
随即顾六爷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一枚吻轻轻落到了荆小额头上。
“睡觉。”
“嗯。”荆小六心满意足的答道。
但愿,明天他还能陪小六用上晚饭,六爷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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