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结

     

我读高中的时候，正风靡金庸的武侠小说和琼瑶的言情小说。我基本上每隔几天都会到学校附近的租书店租一本书看。

想想那时真是和现在大不相同，读小说都是偷偷的读，如若被老师发现是要没收的，更可怕的是，如果老师当时特别生气的话，会当场在课堂上给撕掉！

不过我好像很幸运，没被老师发现过，因为我不像其他同学都是放在位洞里看，或者看到老师从讲台上走下来时，蓦地把书往位洞里塞，我不喜欢这两种做贼似的感觉。我都是放在桌面上，直接当成课本看，一天不吃不喝不睡，不听课不学习，唯读完才能气定神闲，心情愉悦，轻轻松松的向同学借笔记抄作业。现在想来，老师课堂上所教的内容都已随风而去，“偷读小说”是我现在能记住的，清贫的高中时代，唯一高贵而奢侈的事情。

很奇怪，几十年过去了，当我此刻突然忆起过去，搜索当时的印记时，居然还有几部小说能清晰的跳出来，《几度夕阳红》《庭院深深》《心有千千结》……但书的内容都已经记不住了，只有书名还很深刻，也许当初吸引我的就是这些书名吧。

若干年后，我才知道琼瑶的小说名字有好多都是取自于中国诗词，甚至有的小说就是以一首诗词贯穿下来的。现在明白了，原来，我当时喜欢的并不是琼瑶的小说情节，而是她小说当中引用的一些诗词，一些文字啊！

有些文字，是凭视觉给你欢喜，有些文字是凭听觉给你欢喜，人与文字的遇见也有一见钟情！你不可能见到谁都会怦然心动，但有的字眼就是情人，你一见她就会心动，说不出什么原因，就像有的人说喜欢一个人没有为什么。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见到文字都会这么触电，他们也有让他们心情荡漾的介质吧，如绘画，建筑，足球，或者复杂的专有名词，线条，数字，图表……

所以把人类的知识分成两种——古典的认知和浪漫的认知是正确的。青葱时期对文字的喜爱，现在看来，纯粹是感官带来的美感。我看问题就像《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中所说：“虽然骑摩托车旅行是件浪漫的事，但是要维修保养摩托车，却会却全然是古典的行为，修理车子的时候必然会弄脏手，而且会满身油污。”

我看事物也一样，我绝然不会对一张机械图感兴趣，但“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这样的文字。却会给我异样的感觉。

大学后读了好多诗词，当然也读到了宋代张先的《千秋岁·数声鶗鴂》

数声鶗鴂，又报芳菲歇。惜春更把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

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凝残月。(凝残月 一作：孤灯灭)

梅子青时便被无情的风暴突袭，但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天如有情不会老，真情永远不会灭绝，多情的心就像双丝网，中间有千千万万个结，在这个情网里，他们是通过这千万个结，把彼此老老实实的系住……

这千千万万个“结”写出了对爱情坚定不移的信念。大学时期不管是出于矫情还是多情，今天想想喜欢这些字眼还是基于表象的认知，依赖于感情、直觉和美学，加上了自己丰富的想象和创造。

可是当下，在武汉疫情突发的日子里，这个“结”字突然跳过高中时代的懵懂、大学时代的表象，让我异常惶恐！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新冠病毒，在那儿嘲笑我的浅薄无知！

是从大年初一开始的吗？我常常觉得胸闷，压抑的喘不过来气，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撕扯着打成一个个结？

我想起了古代的结绳记事！

上古人类用来回忆过去的唯一线索，就是系在绳子上的大大小小的结！

蒋勋老师在他的《汉字书法之美》里记载：

大学上古史的课，课余跟老师闲聊，聊到结绳记事，年纪已经很大的赵铁寒老师，搔着一头白发，仿佛很有感触的说：“人的一生，其实也没有那么多大事好记，真要打‘结’，几个‘结’也就够了。”

治学严谨的史学家似乎意识到自己的感触有些不够学术，又补充了一句：“上古人类结绳记事，或许只记攸关生命的大事，例如大地震，日全食，星辰的陨落……”

我想象着出土的一根绳子，上面打了一个“结”，那个“结”可能是三十万年前一次山崩地裂的地壳变异的记忆，幸存者环顾灰飞烟灭尸横遍野的大地，惊魂甫定，拿起绳子，慎重的打了一个“结”。那个“结”是不能忘记的事件。那个“结”就是历史。

诚然，绳子不可能存在，往事也早已烟消云散，但历史却被那个“结”真真实实地记录下来！

历史，公元2020庚子年，也终将成为历史，这场战疫也终将成为历史。

武汉新冠！封城封路封社区！神速创建雷神山火神山！天兵天降！全国援鄂！算不算攸关生命的大事，每一天的数字更新，每一个鲜活生命的逝去，算不算大事？……新冠病毒的敌人是全人类啊，它可一视同仁，根本不管你什么国家，什么肤色、什么信仰……

是谁在打这个沉重的“结”？

精神医疗学上用“结”来形容看似遗忘却未曾消失的记忆。

每一个“结”，都是一个黯然消逝的生命！教授、导演、医生、院士、前市长、画家、诗人、健美冠军、还有许多无名的百姓……新冠肺炎不看身份，每天早上一睁眼就看湖北的情况，从没有哪个春节流过泪，仿佛前几十年的泪水都留给了这个春节。“灾难并不是死了两万人或八万人这样一件事，而是死了一个人这件事，发生了两万次。”痛苦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惊恐，恐惧，渴望，祈求，祝祷……活着的人只能去揣测逝者当时的心情。也许百年、千年、万年后，事物与记忆都消失，只留下这再也打不开的心“结”！

“二月，墨水足够用来痛哭。”哭泣的泪水化作无数尖锐细碎的“丝”，这些尖锐细碎的丝，布满心房！“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这“结”，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