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尹西林
海军农场路南面是空军探照灯站,三部探照灯,十二个战士,路北是陆军卫校农场和海军农场。三年以来,毛三儿独自承担着守护陆、海、空三家的光荣任务。雌犬娜塔莎则守护在农场北面的珠江大堤,两犬相隔千米。如此合理的分工,谁也弄不清楚狗儿们是怎么达成这种默契的。陆军卫校农场只有几十亩甘蔗地,平时无人照管,除了三顿饭回农场以外,毛三儿总是巡逻在公路两边,在空军灯站眼皮底下风雨无阻地守护着这三处军事单位。
干校在琶洲安家没过几天,一日下午,学员正在自学毛选,忽闻远处狗吠人叫。不大会儿,咚咚咚一串重重脚步声,一个空军战士闯进木屋,喘着大气对着大伙儿说:“快救你们的狗吧,毛三儿正让社员往死里打呢!”
他说罢转身就跑了。大家放下手里的毛选,冲出宿舍,顺着吵闹方向奔去。快到公路时见一个年青农民躺倒在卫校甘蔗地里,破衣烂衫,满身是血,身旁还有八、九个社员挥着锄头、铁锨对着探照灯站的空军战士们狂吼。空军战士们搂护着遍体鳞伤的毛三儿冲着社员高叫:“你们为什么偷砍卫校甘蔗?嘴馋找我们当兵的要呀!“灯站苏班长用手指着一位喊得最凶的农民质问:“地富反坏才最恨人民子弟兵,你知道杀害军犬是什么性质?谁高兴?”干校学员接话儿齐呼“地富反坏最高兴!”班长见海军战友过来增援,来劲儿了。一字一板地反问社员,“咱们贫下中农,做阶级敌人高兴的事儿,那样对得起党吗?这招儿镇住了打狗的社员,他们相继放下了手中锄头、铁铲,对立气氛稍稍缓和了。
政治处周干事拉着另一个学员,乘机抢救出毛三儿,它滴着鲜血哼哼叽叽还死不肯走,俩人硬是连拖带拉把毛三儿拽出现场。
机关门诊部王主任,是位参加过抗日战争的中校女军医,最知毛三儿、娜塔莎当年哭闹黄埔时的故事。见抬回来的毛三儿浑身是伤,急忙回到女生宿舍,取出红十字急救箱,抓出几瓶云南白药,弯下腰,用肘挟着毛三儿脖子,托着狗的下颌,将整瓶整瓶的白药抖在狗的伤口里唠叨着:“别动,听话啊,乖娃娃,敷上白药就没事儿了。你好傻呀,为了根甘蔗不要小命了,你才三岁,找死呀?”周干事也蹲下来帮她给毛三儿敷药。!
上完了药,见毛三儿痛得吱吱叫,王大夫坐在马扎上,把它搂在怀里,像哄孩子一样,边摇边唱:“狼打柴,狗烧火啊……”这是我们晋北老家母亲在被窝里教孩子说话的童谣!主任刚一起头,我就与她一问一答地合唱起来:“猫儿上坑捏窝窝,一捏捏了二十四个枣窝窝。窝窝哩?猫叼了;猫哩?上山了;山哩?雪盖了;雪哩?化水了;水哩?和泥了;泥哩?抹墙了;墙哩?猪拱了;猪哩?我杀了;猪皮哩?做鼓了;鼓哩?让咱毛三儿打烂了!”听我们唱着童谣,毛三儿乖多了。一支童谣,还让主任在岭南五七干校发现我这个小老乡,我们俩好是高兴。
可那边的情况实在糟糕。犬咬人的现场,瞧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干校领导紧张了。知道农场惹下大祸,校长即命司务长和上士开拖拉机把伤员送医院救治。总医院离农场不远,社员脱离了危险。医院大夫对农场来人说,你们的狗还算“嘴下留情”,伤员骨头没受大伤,要动真格的话,社员胳膊腿儿早成两截子了。
粤人对外抱团儿是出了名的,村民哪能咽下这口怨气儿?社员高举造反旗帜,进城上访控告海军纵狗咬伤贫下中农,军区急电追查。所幸干校领导事发之后及时将毛三儿咬人之事及时主动上报了部机关,值班员马上向军区接待站陈述了纠纷的起因,并告伤员已脱危险。军区指示要总结教训,不许再出类似事故。部机关当即通知干校领导:“恶狗咬伤社员,破坏了军民关系,要将恶狗立即处理掉!”。
第二天清晨,大家正在洗漱。校长提着一柄利斧,招呼毛三儿:“毛三儿,过来,过来。受伤的毛三儿一瘸一瘸地朝他走去,毛三儿见主人持斧,乖乖卧倒,四爪伏地张开,大嘴拱着地面,紧闭双眼,一副引颈待戮的样子。这场面惊呆了干校所有学员。周干事对狗悄声急呼:”毛三儿,起来逃呀!”它却一动不动。啊!灵性,可怕的超凡的灵性!面对利斧,毛三儿好像经历过一夜反省,自己给主人招来了大祸,甘愿奉上生命补偿自己的过错!与周围许多人一样,我闭起了眼睛,等待着,而又生怕听到毛三儿的惨叫声和看到涌流满地的鲜血。忽然一声大吼:“我操你妈!你他妈敢动金毛一根毫毛,老子劈死你王八蛋!这一声霹雳,惊得校长的利斧应声落他。
大家霍地涌了上去,将他俩人分开。副校长夺下小陈的铁锹训斥着他:学员把小陈推回宿舍。一路上小陈怒喊:“什么他妈上级命令,来农场第一天起,你就盯上毛三儿了,几次说狗皮褥子能治风寒,你他妈早就打算杀狗取皮了!”那一边,周干事等人苦劝校长,这个轻拍他的后背,那个上下捋他的胸口。纷纷劝说:“别动真气,小陈年轻气盛不懂事,为这事儿闹出人命,那可是严重的政治事故啊,您能承担得起吗?再说杀了毛三儿,夜里谁来站岗,割稻活计这么重,已经累得半死,不是都说,累得晚上睡觉都不知道两腿摆在哪里好。咱都是长年蹲办公室的,累不起呀!没有狗把门儿,莫非真让大家半夜还再爬起来赏月亮数星星?您是干校的当家人,上边的话千万不可全听!”“是啊,您可得向着大家呀。”
众人好言相劝,校长坐在床边一声不吭,听人劝哈饱饭,不管怎样,校长默许了,毛三儿总算斧下逃生了。
事后听灯站的同志说,毛三儿任那伙社员刀砍锄打,死不退缩,咬住窃者死死不放,如果再这么打下去,人犬同归于尽。你们这毛三儿呀,到死也要揪个垫背的。周干事与小陈一样,平时最爱逗毛三儿。这位湘江边出生的汉子从小就是编竹能手,事后,校长让他用铁丝给毛三儿编只口罩戴上防止咬人。老周花了一整天功夫,比着毛三儿那个粗粗的嘴巴,真的为狗编造了一副铁丝口罩。
毛三儿老老实实地让他给戴上。从那刻起,毛三儿不能吠叫,不能吃喝了,那副滑稽相儿逗得五十几个学员捧腹大笑。这个说:“怕咬人还不如给它打副铁嚼子套上”,那个又说:“哑巴狗,还能护院吗?杀了吃得了。
”毛三儿只认周干事,一日三餐,还非得老周亲自为它开锁摘罩。让人恐惧的是,它那妹妹娜塔莎十分憎恨哥哥的那只口罩,一次次挥着双爪企图为毛三儿摘掉。让校长最害怕的是,娜塔莎记仇了,时不时尾随在校长身后,凶怒的目光吓得校长心惊肉跳。有人借此吓唬他:“是不是您老人家的腿肚子,让这闺女惦记上了?”这些议论让校长心烦透了。
毛三儿带了一天的口罩。第二天一大早,校长当众来跟周干事说:“摘了口罩吧,教训一下子就可以了,告诉它,今后不许再到外面闯祸。”老周边解锁边对毛三儿说:“校长饶你了,从今以后不许你再去灯站了,你是咱农场的狗,不是灯站的狗,听见没?”毛三儿喉里发出吱吱响声,想讨价还价。老周挥巴掌击其脑壳教训道:“不听话就再给你戴上铁口罩!”周干事拽着它的耳朵朝木桥走去,将其大脑袋按在木桥边的一株荔枝树下,厉声告诫:“从今以后,你就守在这里!不许乱跑!”毛三儿又吱吱起来。学员们笑说:“当年唐僧用紧箍降了大圣,您这周师傅用铁口罩降服了毛三儿。干脆,您改名儿叫大三儿师傅吧!”有人接着道:“高,实在是高!”一阵哄笑,于是“大三儿”便成了周干事的别名绰号。
毛三儿咬人风波发生在学员来农场不到一周时间里。最伤心的是空军灯站战士。昔日有海军猛犬日夜把门儿,谁人胆敢近灯站半步?弟兄们过着高枕无忧的日子,据说炎热盛夏里,灯站还有个别战士光腚酣眠的呢。现在毛三儿独守农场木桥,安逸日子再也没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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