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女的裸体被一些大小粗细不一的透明软管缠绕着。她无望地张嘴结舌,眼睛最大限度睁着。聚光灯照在她身上,光透过透明管子使她肉体的线条和面积既隐约朦胧又晶莹斑驳。俄罗斯Pussy Riot女子乐队的摇滚乐骤然响起。透明软管里从一头开始逐渐流动起红色的液体,红色渐渐充满了K女身上的软管,于是她的肉体就被充满红色液体的透明软管所缠绕着了,她肉体的点线面及肉色就全被在聚光灯下反光着的红色吞噬了。
这是八九年前,K女在水边吧参演的最后一个戏,剧名叫《割去你的舌头,吊打你的阳具,然后用假体取代它们,看你爽不爽忽如一夜度春风,我的假面就在风中飘荡》,是取自杭州湖畔派诗人方山作品的诗意并应用了一些其诗句。
红色液体的源头是水边吧厨房里高悬着的一口吊桶,桶里连接着软管。志愿者把堵在管口的塞子拔掉,红色液体就流动起来,流出厨房,顺着K女的身体缠绕着流动起来。最后,软管的出口通向观众席,红色液体从管口流出来在观众席的地面洇开来时,人们中响起了一些骚动的声音。随着流出的红色液体越来越多,湮满了观众所在的地面,甚至有点湿上他们的鞋子,观众们的反应越来越强烈,各种情绪弥漫在演出空间。
这出戏的另一个场面是一群被面具封住嘴的人和一个悬在舞台正中的电音喊话器。这群被假面封锁了嘴巴的人手臂都被无形地束缚着,他们的舞台运动和肢体表演全靠下肢和躯干。他们堆挤在台中央,互相挤压推搡,为了抢夺悬在他们头部高度的那个电音喊话器的进话口。但喊话器是悬挂着的,方向并不固定,它随着人们的争抢不断飘荡转向。结果是挣扎着争抢话筒的人谁也无法将自己的嘴对准话筒超过半秒钟。即使如此,这些人也要对着话筒喊出他或她自己的声音,多数喊叫着选自杭州湖畔派诗人方山的一些美丽诗句,还有一些则咿呀哦啊地叫着无意感叹词,有的沉郁孤傲,有的歇斯底里,还有的欢乐喜感......
K女就是在这段时间认识了方山的。戏里用了他的一些诗句和他诗的一些意象,方山就兴趣盎然地专程从杭州赶过来看戏。因为K女,他在广州盘桓了一些时日,约她陪他逛广州的各处胜景,比如珠江夜游啥的。这样,二人游出了感情来,就在方山住的酒店同睡了。方山回杭州后,就轮到K女时不时游杭州了。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最后,K女就在西湖畔做了新娘。这当年在湖畔诗人中乃至全国诗人中都是轰动性的事,不知你们有没听说过。
水边吧就这样失去了这名重要的戏剧工作者,剩下我孤家寡人还在折腾。
起初,我去到上海参加活动的间歇,会展开我想象的翅膀飞去杭州看望这对新婚夫妇。江南的风在我的耳边鸣响着熟悉的颤音,杭嘉湖平原如画在我身下舒展。我一般就在杭州停留一二日,并未继续往东南飞翔到台州的山水间,台州海门或后来改叫的椒江于我已经是较遥远的一个梦了,我不愿去惊扰它,就让它收藏在记忆中百货大楼和黄家里之间尺字形弄堂地下的藏宝地吧。
K女虽然离开了水边吧舞台,但在上海下河迷仓越界戏剧节期间她和我还合作了一个戏,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合作,也是最爽的一次。我和她,还有另二人,分成两组。每组二人,一人即兴说出一个词,另一人几乎不能延时地对这个词的发音做出身体反应,然后把词和身体动作一并记录在案。这样积累得多了,就主要以K女为主我为辅,将这些动作依一定逻辑或规则甚至非逻辑非规则地编排在一起,并分段落和场次;再看看能不能把原先和动作一起记在本子上的词语也编一些进去,不能的舍弃掉,能的又看要不要引申发衍出更具体点的词句......最后考虑音乐道具服装化妆灯光舞台装置视频投影等等的配合。从开始创作的第一天,到演出完成,哇塞,简直都是我做戏以来最完美的体验。我总结为这是一种道和禅的创作方法,不但完成的作品且整个创作过程都充满了无为和禅意。
舞台上,在戏的结尾处,我和另一男生戴着墨镜,抬出一只庞大的纸箱子。纸箱打开,从里面抬出另一只,打开这另一只,又抬出一只,最后将俄罗斯套娃似的纸箱都抬出齐整整一列排在前方的台唇。在打开最后一个小盒子后,那名墨镜男从里面拆出一个更小的精美的包装盒,从中取出一只白色避孕套。他就地坐下在台角,专心致志地吹起避孕套。音乐起,优美空灵。当避孕套逐渐膨胀了约一分钟到极限后,它很大声地嘭一声爆裂了。随着这声嘭,当空飘下一阵阵的彩色气球,同时之前倒地静止了前述整个过程时间的两名女生重新活动起来,站立起来,随着飘扬的气球和反抗着音乐的节奏,时柔美时僵硬地起舞。当气球飘落完成铺满舞台的地面,我牵着一条狗从舞台左侧出场急匆匆穿过到右侧退场。我和狗的脚步踩爆了一些气球,再次倒地的两名女生在地上打滚也压爆一些气球,台上响着劈劈啪啪的气球爆裂声,惊呆了观众。
在这出戏里,狗在戏的中间位置还出过一次场。那时另三名演员分散在舞台做着难以描述的诡异动作,我一脸严肃牵狗而出,至台中间,我和狗立定,我右手举臂伸直提起狗绳,使狗直立后腿拟悬空未悬空似上吊状,我嘴里倒吸气地从喉头发出哦的怪声,后边分散着做难以描述的诡异动作的三名演员也和我齐声这样倒吸气地从喉头发哦的怪声,如此反复三次。
我还有一次出场,是在三名演员做完一套动作而以上肢连成不规整而扭曲的一排静止即定格时,我扛着一把泡沫拖把出场,绕着他们转圈观察其造型,最后在他们侧背抡起拖把将六条腿一条条击在膝盖后的腿窝将它们一条条轮流打折。两条腿都被打折者就即时摔倒在地。
经过两次脑梗中风而脑残的我为什么对这次创作和演出的细节记得如此细致?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不知道。在广州这个今年最冷的日子,在2018年最后一天,我坐在水边吧附近的喜士多速食店里,喝着5元的半价纸杯装咖啡,想象自己是半个多世纪前坐在塞纳河畔咖啡馆的左岸艺术家、小说家、诗人、哲学家或剧作家,比如我曾神往崇拜过的沙特(水边吧曾演出过他的剧本《禁闭》,还差点引起版权纠纷),记下了以上那些文字。有一些忧郁飘过我的病体和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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