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过不去，是因为舍不得你过这样的人生
（图文无关）
1
你在微博上，在朋友圈，在日记本里，在电话里，甚至跟你的孩子，抱怨着我，倾诉着你心里的苦——
你有一个太难搞的妈，任何时候看你都不顺眼，无论你做什么都不对，莫名其妙生气，长期冷战，定期发作歇斯底里，精神折磨你，从不会体谅你一点点，对你的要求总是无穷无尽，每个要求都带来新的不满，周而复始难以逃脱——
你说：我换工作逃离阴毒领导，我离婚逃离垃圾男人，可我永远也别想摆脱我妈，她是我天生的阴霾，就像胎记一样，无法分割。
我当然知道，你从不告诉我你有微博，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有日记本，你朋友圈分组，你打电话跑到阳台上关上门，你搂着孩子在被窝里抽泣……可我是你妈，把你从蝌蚪那么大孕育成型，又把你生下来，从小动物般只知道吃的婴儿养大成为一个人模狗样的成熟女人的妈。你在我面前，从来就藏不起来，你自己真的不知道吗？
我知道你现在害怕回家，每天下班走到家门前都需要运运气才能拿出钥匙来开门。每到这时候你就觉得自己特别悲哀，在外面点头哈腰看人眼色一整天，回到家还要看自己亲妈更难应付的眼色。你希望哪怕有一秒钟真正的放松，都不可能。
你越是这样希望，我就越没办法让你轻松。
2
我并不是像你朋友们安慰你的那样：更年期，过去这段就好了，忍一忍，肯定能过去的。我告诉你，我不可能过去的。我自己非常清楚，我这情绪并不是什么更年期综合症。
真相是，你越疲惫，我就越发的像你说的那样古怪刻薄。这古怪和刻薄，是这么多年来的愤怒，失望，甚至绝望聚集成团的结果，压缩再聚集，聚集再压缩。现在已经成了非常沉重深厚的巨大一块，压在我的心头，投射在你的身边，你无法逃离，我也摆脱不了。
我比你更没法接受你现在的样子和生活，我一想到当初降生的时候美好得像天使降临般的你现在的样子和生活，我就没法呼吸。
曾经那么美好那么卓绝的你呀，仿佛生下来就是为了宣告自己的与众不同和别人的平庸。是你让我对这生活重新燃起烈火般的热望啊！可最后，浇灭它的也是你啊！你指望我烧得焦黑荒芜的心头还留下多少温情给你呢？你想逃离热望熄灭之后的浓烟，哪儿那么容易呢？
3
我没有夸张，也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天下所有的母亲都觉得自己的孩子与众不同。你的与众不同，是有目共睹的——
喂奶时间，护士推来的一长排婴儿里，只有你的脸是像小苹果一样饱满粉红的，只有你的眼睛是圆圆睁着还滴溜溜地转着的。医生护士都围着你赞叹：“这孩子的精神状态哪儿像刚出生？简直就像好几个月的！”
对，就是这样，你的同龄人还抽抽巴巴睁不开眼睛的时候，你就已经在精神焕发充满好奇的在探索这个世界了。
面对这样的你，哪一个年轻的母亲不会燃起浇不灭的自豪和热望呢？
三个月的时候，你的头发就长到可以剪个地道的娃娃头了。你肌肤如雪发丝如墨，又黑又大的眼睛永远闪着星星一样的光芒。只要和别人对上眼神儿，你就先笑起来，露出两痕即将萌出的小牙的边缘。
你很会带眼识人，相貌猥琐的人来逗你你是不理的，气嘟嘟的把头埋在我肩上，怎么叫都不起来。那人说：“你家孩子这么小就势利眼啊！”
美好的人来了就不一样了，你欢快的挺着身子，咿咿呀呀的和人家搭着话，好想马上就要脱口成章或者唱起歌儿来了。
你的确是很早就说话了，别的孩子还在喷口水，你就试着叫妈叫爸了。七个月吧？你叫妈，我惊喜的一直笑。你用小手捧着我的脸，一直不停的叫。我们俩笑成一团。
两岁教你认字，每天十个字都能记得。很快就可以给我们读报纸：“新华社5月5日消息，在今天早些时候……”奶里奶气的声音，却有意的学着电视里播音员的语气，全家又是笑成一团。
背古诗啊，讲故事啊，唱歌啊，跳舞啊，从来都是你已经轻车熟路了，别的孩子还没进门。有多少次啊，你被大人团团包围着，邻居，同事，一群大人把小小的你围得水泄不通。你稚气清脆的声音从人圈里传出来，让当妈妈的心陶醉。
4
从幼儿园到小学到中学，你总是最耀眼的那个孩子。演讲比赛，独唱比赛，书法画画，艺术展览，好像有了你老师就不用再操心奖项的问题。
每年几次的文艺演出也都像是你的专场，我坐在台下，无限骄傲无限满足的看着你报完幕马上赶着去换上下一个舞蹈的衣服，演奏完一个曲子放下乐器又去准备即将上场的小品。
也有无数个人围着我啊，他们问我，这么优秀的女儿以后怎么培养啊？是去考广播学院还是考电影学院？是当画家还是考个好大学继续深造呢？将来出国是肯定的了，你们就等着享女儿的福吧！
说最最心里的老实话，我从没想过怎么享你的福。那时候，我只要想到我的女儿这样的卓越耀眼，想到你将来的生活会是多么的精彩和不平凡，就激动得久久难以平静了。
我早就厌倦透了眼前的生活，我长大了才发现它和我在小说里看到的生活原来是这样的不同——
年复一年的灰蓝色的帆布工作服，带着饭盒挤在自行车流里去上班，在单位无休止的机床的操作，和没完没了的闲言碎语，织不完的毛衣，生不完的煤炉子，无休止的精打细算，和永无止境的夫妻之间的争吵——给谁家多寄了钱，今年回谁家过年……
我一想到你，我的女儿，有可能逃开这些，逃开这些俗世的的鸡毛蒜皮，去过另一种我没见过，但是我可以想象得到的的——
纯净的，高尚的，优雅的，智慧的生活，我就双眼发亮心跳加速。我就一点也不在乎眼前的生活有多么乏味了。好像是，只要你，我的女儿，过上了那种生活，我就也得到了新生，重新活了一次一样。
你本该的样子，你本该的生活，不是应该是那样吗？高高在上，没有烦恼，耀眼闪光，让所有人炫目，让所有人仰望！
5
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四十岁了，你和周围所有那些四十岁的女人有什么区别？目光疲惫皮肤黯淡身材走样！你小时候的光彩呢？你和所有人烦恼着同样的事着急着同样的事，你该怪谁呢？你本该高于她们的呀，她们的烦恼对你来说本该是不值一提的呀!
高中，你意料之中的进入省重点的实验班，却出人意料的在第一学期就被淘汰出来。我没有责怪你吧？我告诉你这是好事吧？失败是成功之母啊？可接下来你在普通班也排名靠后你怪谁呢？
你兴冲冲的打电话告诉我英语终于考了一次年级第一，我反问你那其他科呢？就不提了吗？你立刻不高兴了，摔了电话。我说错了吗？第一，不是你应该的吗？你从小不一直都是第一吗？你还兴冲冲的报什么喜呢？你其他科的成绩怎么办呢？高考不是只考英语啊！况且你也就这么一次考得好。
因为某一次上台唱破了高音，你就不愿再上台。因为某一幅画挨了老师的批评你又不愿再去画班。从小铺就的一条繁花似锦的路断了，好像只剩千军万马一起挤的高考。考了一天你就在家哭，说你后悔了高中没有用功，那么简单的题自己居然都做不出。
耐着性子给你补习一年，第一学期你还能保持模拟成绩一本线。而第二学期，你就像穿了溜冰鞋一样溜跑了，模拟考成绩不再告诉我，问你就说还行还行。仍然像去年一样勉勉强强的二本，没让你报你心心念念的中文系，你抱怨至今。二本的务虚专业，你以后怎么生活呢？
高考结束才知道你谈了个男朋友，压住怒火没有为难你。怕影响你大学的学习，要你约他出来谈谈。远远的看到那男孩在马路对面等我们的时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灭顶之灾一样的绝望。真的，你这一连串的折腾我都不至于这样。直到看到那个男孩！
你就这样作践自己啊！十八岁的，神采飞扬亭亭玉立的你，你就和马路对面那个站没站相弯腿驼背的小子在一起混啊？他站在那儿，靠在他的自行车上，抖着腿。我眼前一黑，紧紧攥住你的胳膊。我心头的这那一大块阴霾，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积累的。
6
大学不是终点，我们可以考研啊。我就像个迎着着大火冲上去的消防员，嘱咐你，盯紧那个小子，这四年用心对待，我们就还能突围出去。
你开始答应得好好的，后来又变卦。说学习已经学到吐，谁跟你提考研你就跟谁拼命。你说你不是学习型，你是实践型，你告诉我你已经得到多少实习单位的青睐。那一段我的心稍稍放下，我总觉得我光彩夺目的女儿总会找到值得安放的地方，一定能过上你值得的生活。
要你去考公务员，你笑我：“我怎么可能去过那种一眼望到老的日子？”国企你也嫌闷，不要去。进了一时风头正劲的互联网公司，问你是稳定工作吗？你笑我，这年头谁还提稳定工作？又搂着我肩膀安慰我，说公司看到你是怎样的眼前一亮，说这个行业出了多少传奇，说在这种公司长得功力如何的受用一生。
你又告诉我跟之前那个小子分手了，原因是你压根就不喜欢他，只是找他陪你度过一段寂寞的青春。
我一整晚都没法睡，心疼着你已经逝去的宝贵的十八岁，那半年，如果没有他，你是不是能上个好大学，学个自己中意的专业呢？！早知今日，你为什么这样轻率的挥霍自己的日子啊？！
我安慰自己，终于摆脱那样不堪的一个人，接下来该好好谈个恋爱。可你很快告诉我，早就有了第二个人，是你真正爱的。那是我的世界第二次塌方，那是一个什么人啊？！家在犄角旮旯的山里，穷得家徒四壁。自己也没什么专长，和你同校，本科毕业。
这一回我没忍，使出我全身所有的力气阻止你。实际生活会遇到的困难一条条的摆给你，换来的只是你梗着脖子仰着头：“我就不信，两个大学生，将来能饿死？！”你的生活标准，真的只是不饿死？
拉不住你，我特别的不想继续活。躺在床上哭了一天一夜，你至今都认为我在演，在日记里写过，跟不同的人说过。
7
就这样，看着你，我一出生就与众不同的，光芒四射的女儿。和所有的平凡的小青年一起，不知死活的奔入平凡生活的洪流里。我的心，一点一点的重新死去。
看着你租很小很破的房子，还没结婚就过上买菜做饭的日子。
看着你穿着租来的发黄的婚纱，在街边的一个小饭馆里嫁了自己。
看着你跟婆婆合不来，蹲在卫生间里哭。
看着你抱着孩子背着大包追就要开走的公共汽车。
看着你们夫妻俩三天小吵五天大吵直至大打出手终于离婚。
看着你为了孩子上好学校嘴唇起泡，到处求人。
看着不停的跳槽换工作，直到互联网转型到手机，你这个年龄的网络编辑再也接不到面试电话。
看着你担忧起未来的生活和养老……
看着你的开淘宝店做微商最后终于决定开始卖保险。
看着你给客户打电话，脸上不由自主的讨好的笑脸……
我没办法不古怪，真的。有的时候，我也想，要是心头这块阴霾能像肿瘤那样做手术切了该有多好啊。可事实上，它切不掉，没人能切掉它，它就在那儿，对着你，对着你的生活，日夜生长，越来越沉重庞大。
我不知道，如果没有我，你能不能轻松点。可你知道吗？你这样，我都不敢死，我怕我一撒手，你就滑得更远了。我也怕，好不容易死去了，心里还在气着你。
可其实，你这样，我活着跟我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感谢你耐心读完：）
郑重声明
本作者所有文章内容均为基于现实的文学创作，
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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