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九月份,在秋风萧瑟中那满坡碧绿的芋头叶慢慢苍老,已到了收获的季节。人们扛起镢头,拿起镰刀,在年轻队长的带领下走向田野。三十多亩地的芋头,在说说笑笑中一天就刨完了,第二天接下来就是按每家工分的多少折合芋头的重量逐一分发给社员。
在一行行堆放着芋头的沟垄旁,两个青年抬着挂着一杆大称的大筐,跟在生产队会计的身后。
“王二,三百五十斤。”
会计拖着长音,念某某家应摊的斤数,几个女人蹲在大筐的两边提着芋头钗子把芋头装进筐里,队长亲自掌秤。称好后,那两个青年人各自抓住筐的一边,把筐里的芋头倒成一堆。这时,会计就把已写好名字及应分重量的纸条,压在芋头堆上。
“张三,二百斤。”
“李四,二百六十斤。”
“莲香……三十斤。”会计当念到莲香的名字时,不自觉地停顿一下,他那张宽厚温和的脸庞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表情,“这娘仨实在太可怜了。”他自语道。
“谁说不是。可她家没有工分,只能领到最基本的口粮。”一个女人接道。
“能不能……”会计,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欲言又止。
“我明白你的意思大叔。赵一清家境不错,莲香是他的家人,两个孩子是他的骨肉,他都不管,我们怎么好管。再说,现在大家的日子都过的紧紧巴巴的,每一个人的眼睛都瞪得大大的,谁敢徇私呢?说实在的,她虽然被赶出来住了,但却没有离婚,按说他们还是一家人,现在分给她基本口粮也是对她的照顾了。”队长望着会计那突然蒙上忧伤的眼睛,凝重地说道。
“我明白,我明白。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刚才我一时……”
“你没错,大叔。但这是我们开会时研究好的。再说,这都是赵一清造成的,但愿他能良心发现,早点结束莲香母女的苦难。”
直到傍晚,才把刨出的芋头,全部分下去了。陆续来到地头等待的人们,随着称杆的收起,提着擦产子(有的地方叫马镰),挑着担子,蜂拥而上,在一个个芋头堆上寻找自家人的名字。然后,大人、孩子像听到命令似的各自忙活起来。
莲香身穿一件带着两块补丁的碎花夹袄,挑着两个篮子,她每走过一个芋头堆,都会瞟一眼上面的名字,看到她不认识的字那绝对不是她家的。一行行的寻找了许久,终于在两大堆芋头空间处找到自家的那份。当她拿起压在一块芋头下面、写着自己名字的纸条时,尴尬地低下头。看看人家堆积如山的收获,再看看自家分到的那一小堆芋头,犹如人家漏掉的饭屑。莲香心酸而又难过,这意味着在这个冬天里又要走出家门乞讨了。
而此时,赵一清正慌慌张张的用芋头秧子、围绕着分到的一大堆芋头、圈起一大片空地。他动作麻利的抢占好晾晒芋头干的场地,而柔静一边摘芋头钗子,一边把摘好的芋头向圈好的地面上扔去。孩子们在松软潮湿的田间顽皮的嬉戏着。
“好好干活,不要再闹了。”柔静看到两个儿子,一个抓着湿土到处撒,一个挥舞着芋头秧像鞭子似的左右抽打,她生气的大声嚷道。
“不要管他们了,你还指望他们帮忙?只要不给咱捣乱就不错了。”赵一清蹲下身子把擦产子的底部按进松软的土里,上端用膝盖顶住,两只手各拿一个芋头,唰唰唰,擦完左手的,右手紧接跟上。在飞速的唰唰唰中,一张张雪白的芋头片叠摞在一起。柔静的两个女儿跟随在他身后,一片片的摆放开,那铺满地面白花花的芋头片,远看就像一层皑皑白雪。他们默契的配合,温和的交谈,在不知底细的人看来,这就是和睦温馨的一家子。
莲香的目光越过人们忙碌的身影,远远地看着那痛心的一幕,心低意沮。柔静的四个孩子是多么的快乐啊!而她身上的那件漂亮的花褂子一定是赵一清给她买的吧。想到这里,她泪眼模糊,咽喉塞噎,继而挑起拾到筐里的那两半小筐芋头,孤独凄然的离去。
几天后,芋头基本上刨完了,芋头干也已晒干归仓,这时候空旷的原野袒露出赭黄色的躯体。每到空闲时,莲香就到生产队还未耕靶的田间捞芋头。她挥舞着䦆头,松软潮湿的泥土不时的抖落到自己的脚上,她不断地把带有补丁的鞋子脱下来,在䦆把上磕掉鞋里的虚土。然后,往手上啐点口水,双手搓一下,又扬起䦆头。有时,辛辛苦苦刨很大一片地、也不见一个芋头的影子。
一天,她正在一块空荡荡的山地中捞芋头。张海从此经过,无意间看到挥舞镢头的莲香,一种难以掩饰的兴奋和激动从他那双诡谲的眼神中流露出来。他悄然无声,像幽灵一般走近莲香的身后。只见他犹豫片刻,继而露出一副深沉而又略带责备的表情轻声问道:“回来多久了?”
莲香陡然一颤,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她既兴奋又恐慌,眉留目乱的环顾左右,深深的吐出一口气,缓缓的转过身,欲笑不笑的迎接这个在自己心目中善良而又温和的男人。她深情的眼神塞满了因长期等待和失去儿子的凄楚,几个月的思念和痛苦凝结的语言,此时就像一团棉絮滞塞在嗓子中,随之,融化成一串贫窘的泪水流下清瘦的脸颊。
自从莲香回家后,她迫切想见到的就是张海。在她心里,张海才是自己应该爱的男人。一个饱受精神折磨、生活煎熬、孤苦无助的女人,支撑自己能活下去的力量就是对孩子的爱和那种让自己陷进情网中的感情。张海温柔的爱抚,怜惜的眼神就像一泓出现在沙漠中的甘泉,让莲香干渴的灵魂得到一丝慰藉。百口嘲谤,万目斜乜和自身的痛苦都被张海的影子排除一空,一种惊人的遗忘痛苦的能力在莲香身上因幻想而产生。
“为什么无声无息的走了?”
“为了生活。”莲香握着䦆把,支撑着疲惫的身体,低垂着头怯懦地说。
“对不起,看着你受苦,我却无能为力。”张海目光怅然的游弋别处,面带愧沮的表情轻声说道,就这样两人情不自禁的又走到一起。
一年后,张海和莲香相好,最终被人引风吹火刮到他媳妇——张霞明的耳中,一场大的暴风雨让张海瘦弱的枝干摇摇欲断。
“你们这两个不要脸的东西,竟然做起男嫖女娼见不得人的丑事。你给我滚,我再也不要看到你。我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你这个白眼狼。你照照镜子看看你那熊样,就像一只干瘪虾一样,竟然还在外面吃腥,你就不怕累死吗?你下贱啊?那个臭婊子是想男人想疯了,而你呢?你也想女人吗……”张霞明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满是泪痕,嘴里喋喋不休,双手撕扯、捶打着张海站立不稳的身体。
张海身陷困蹙之中,一脸怯悔之情,任由自己的媳妇发泄心中的怨气。
“你为什么不说话?平时你不是很能说的吗?现在哑巴啦?我去找那个臭婊子去,我倒要看看她哪里比我好?那个不要脸的叫花子,我非撕了她不可。”张霞明面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男人,仍不解心中的怨气,停下忙乱的双手,气喘吁吁的疾步走向房门。
这时,张海好像猛然醒悟过来,急忙拉住她的胳膊乞求地说道:“你有气都发在我身上吧,千万不要出去闹,不要让四邻街坊笑话。”
“笑话,你还怕人家笑话?你做出让人笑话的事竟然还怕人家笑话?你还好意思说?”张霞明含泪冷笑着说道。
“你可以不给我留面子,但不能让我们的孩子受到影响啊!”
“当你做这不要脸的事情时,为什么就没有想到孩子?我不活了。”张霞明说完,低头撞向张海的身体。张海本能的一闪,她实实在在撞在门框上,顿时头破血流,晕了过去。张海吓得魂飞魄散,慌慌张张的抱住了她,又是捂伤口,又是掐人中。一直龟缩在一边木讷观望的两个小孩子,看到母亲的惨样呜咽着围过去,不停地哭喊着。
“不许叫。”张海气急败坏的嚷道。孩子抽抽搭搭胆怯的站向一边,他们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会这样泼辣的打骂素来温和的父亲。
过了一会,张霞明醒了过来,她双手掐着脚腕大哭。并把张海按住她伤口的手拨弄开,几道血痕挂在脸颊,连同泪痕搅浑在一起,一张漂亮的脸蛋在凶横哭号中变成了让人不敢直视的花脸。
张海跪在媳妇面前愧悔的说:“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相信我好吗?说真的,我从没有爱过她,开始只觉得她可怜,所以就……不要生气了好吗?我以后绝对不再见她,我发誓。”
“她有什么好?哪里这样吸引你,一个被自己男人抛弃的女人,一个要饭的叫花子……”张霞明重复的哭骂着。
“是我错了,她哪里都不如你好,这是真的。我只是想……玩玩……”张海在强悍的媳妇面前彻底打碎了那具具有男人形状的模型,像一条没有骨架的滕蔓匍匐在自己女人的脚下。
院墙外贴着许多大小不一的身躯,有的踩着墙缝趴在院墙上,目不交睫的窥视;有的站在墙根下倾耳细听;一张张富有各种表情的脸颊,一双双充满好奇的眼睛。好像都担心自己漏掉一句那不堪入耳的辱骂和俯首认罪的检讨,墙上的不断向墙下的传递着看到的情景,墙下的综合听到的信息窃窃私语着、分析着,议论着、谴责着……
张海正如自己所说,从未对莲香真心过,他只是想从莲香身上体会到女人的羞怯和软弱,从而得到感官的满足和男人威望的满足,这是他在自己媳妇身上无法得到的温纯和乐趣。
也就在这个时候,莲香发现自己又怀孕了,尽管她极力想避免此事的发生,但还是事与愿违,感情的干渴,狂热的媾和使她忘了一切,事后却又悔恨无及。
“这次,我一定告诉他,我怀孕的事。这是我们相爱的结果,我不能再瞒着他了。”莲香暗自想,停了一会又自语道:“告诉他又能怎样?他不可能像赵一清对待我一样对待他的媳妇,也不可能像赵一清对待柔静那样对待我。告诉他徒增烦恼罢了, 这次怎么办?再次出走?到哪里去呢?不可能再遇到像刘大叔那样的人家了。唉,算了,过一天是一天,走一步算一步吧。”
张海戛然中断的交往,让莲香牵肠挂肚,郁郁不安。夜深人静孩子熟睡之时,她就会满怀期待的来到曾经欢愉的地方,抚摸着张海坐过的石板,思忆着不再重现的狂热和绵绵私语。 她没有再等来张海,却等来了扔向小院的几块石头,和一阵不堪入耳的谩骂 。这时,她才明白了张海在她眼前消失的原因。 自己曾幻想张海的光明会照亮她阴暗凄婉的人生,在不见天光的黑暗中陪伴她永久,而现在却很快化为泡影,她为自己臆造的虚妄的爱情感到彻骨的痛心和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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