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观音

作者: 杉娴 | 来源:发表于2017-05-23 14:16 被阅读50次

    小音觉得,娘亲的忧愁都写在脸上。一个人要经历怎样的过去,才会有这种神情?即便在她微笑的时候、平静的时候,她的眉宇间也笼着淡淡的感伤。

    爹的情况就不同了——爹总是很平静,甚至太静了,颇有“心如止水”的味道。他打坐,他吃素,最后有一天,他干脆出家了。

    没错,就是“出家当和尚”那个“出家”。那一天,他给家里擀了最后一顿面条,陪着小音跟她娘吃完,然后就认真地向她们道了别。

    站在柴门前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小音感到难以置信:朝夕相处的亲人,真的就这样淡出了她的生活么?

    “爹为什么要出家?”她有点哽咽地问娘。

    娘倒是难得的恬然自若,回答她说:“你爹他已看破红尘……”

    小音虽然年纪小,也知道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她的家一定有什么和别人家不一样的地方,她的爹,她的娘,一直有什么在瞒着她。

    对,她早就有这种感觉了:怪怪的,说不清,就是觉得哪里有问题。要不然,他们为什么隔三差五地搬家?而且总是挑选偏远山区落脚?娘说他们采药为生,游走于山间很正常。但她觉得,爹娘完全是为了扎进深山,才选择了采药这个行当。

    还有,对于自己的名字,她也觉得有点怪——“小音”是简称,她的全名其实是“郦观音”。娘说历史上有位皇后叫“萧观音”,听上去很美。但小音觉得相比之下,自己这个“郦观音”就差远了。还是娘的名字好听些,娘叫作“郦蓁”,爹称她为“蓁儿”。娘对爹呢,每每唤作“官人”,至于爹的名字是什么——小音问过,娘却说:“你爹的名字不好念,也不好写,等你长大了再学吧。”

    于是在爹出家之前,小音一直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在他出家之后,唯一能告诉她答案的娘,有一天也突然从她生活中消失了——那是初秋的一个早上,天蒙蒙亮,小音还睡着,突然就被摇醒了。映入眼帘的是娘万分焦急的面容。“小音,”她说,“快跑!到后山躲起来,再不要回家了!”

    “为什么?”小音当然要问。

    不远处已经传来嘈杂的响声,娘一把将她拽起来,推出后门,“别问了,快跑吧!没时间了!”小音下意识地想再说一句“娘,你不一起跑吗?”却硬是没说出来——不知为什么,被娘深深地盯了几眼之后,小音就有点懵头懵脑的,能做的似乎只有遵从娘亲的指示、向着后山拔腿跑去。

    当她跑上山坡时,神智稍微恢复了一点,不禁回头张望。隔着杂木繁乱的枝条,隐隐能看到她家的小屋已经被一群黑衣人包围了。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到他们踹开房门,随即有一团灰色的影子像箭一样从屋里冲出来。

    “那是什么!”遥遥的惊呼飘进她耳中,显得那么不真切。

    她也并没有看得很清楚,但直觉告诉她:那是一只兔子,长腿善跳的大耳朵野兔。

    她的心好像被揪了起来。野兔。儿时倚着娘亲撒娇的一幕突然闪现在她脑海里:那时她刚听说十二生肖,就奶声奶气地问:“娘,我属什么?”

    “小音属鼠,聪明伶俐小老鼠。”

    “那爹属什么?”她又问。

    “爹属虎,来去生风斑斓虎。”

    “那娘呢,娘属什么?”

    娘笑眯眯地说:“娘属兔,吃喝不愁的林下之兔。”

    当日之言,犹在耳畔;而此刻眼中所见,是那团毛滚滚、灰擦擦的兔影跃过了篱笆,朝着山坡相反的方向奔去。有人冲它放了一箭。

    “娘!”小音几乎要大喊出来。

    野兔却轻巧地一避,飞箭落了空,兔身也蹿到了高高的草丛后,看不见了。

    小音不敢在山坡上多停留,她沿着小路跑进了一道隐秘的山坳,在那里躲藏起来。她不知道自己的家被那些人怎么样了,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她想娘,也想爹,可是现在他们都不在她身边了。

    她始终觉得那只兔子就是娘。它故意捡了和她相反的方向跑,是为了把那些人引开吗?她抹了抹眼里的泪水。也许娘会来找她的。她认真地听着周围一草一木的响动,随时准备看到一只毛绒绒的大兔子穿过草丛向她扑过来,变回娘亲温和美貌的样子,对她说:“小音,我回来啦。这么多年瞒着你,但娘亲我确实是一只兔子精……”

    可是她等到日头偏西,也什么都没等来。

    她又饿,又疲惫,就那样坐着睡着了。

    是一阵刺耳的话音把她吵醒的。她茫然地睁开眼睛,习惯性地以为自己还在家中的小床上。可是身下只有硬邦邦、凉飕飕的土地。一个粗壮的大婶站在她旁边,还没等她坐起来,就把一只木桶朝她眼前丢过来,叫她去河边打水。还有几个跑腿的孩子和她一道去,年纪跟她差不多大。她们管她叫“南蛮子丫头”,说她是猎人们从山沟里捡来的,驮在马背上捎回来时,一路都睡得像一根木头。

    她不言语,只是悄悄打量,看出身边像是一处营地,四下都是士兵打扮的人。他们熏烤猎物,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还有歌乐阵阵夹杂在欢腾的喧嚷中。

    一同打水的女孩们都停下脚步,望着歌声传来的方向。小音随着她们的目光,看到唱歌的是一个比她们大不了几岁的男孩。

    “二殿下什么都好:马骑得好,箭射得好,歌唱得好,生得也那么好……”一个女孩遥望着男孩,喃喃地说。

    “可惜再好也只是侧妃的儿子,再好也只能去荒凉的代国做个藩王。”另一个女孩连声抱不平,然后她看了看旁边一脸茫然的小音,“哎,你先前就是被二殿下的队伍捡回来的呢——他们说,二殿下为了追一只特别狡猾的大兔子,从马上摔下来,滚到山底下,结果就发现了你。”

    兔子!小音只听到这两个字。她不顾一切地分开人群,冲到那个眉目如画的男孩面前,打断了他的歌声,焦急地大声问:“那只兔子呢?你把她怎么了!快说!”

    他意外了一下,而后认出了她。“是你啊,”他微微一笑,“你醒了?那是你的兔子?正好,它害本王摔倒,然后又跑得没了影,不如就拿你来抵偿——从今天起,你就担任本王的贴身侍婢吧。”

    小音还没转过神来,旁边却传来另一个少年的声音,“二弟,你这样做恐怕不太妥吧。你想给王府里增添人手可以,但要照章办事。如今父王入主中原、天下初定,凡事都要立起规矩。顶重要的一条就是长幼有序——你为弟,我为兄,捡到了什么,要先给兄长才好。来人,把这个婢子带下去,安排到我们营帐去当差。”

    完全不明白情况的小音就这样被人拉扯着,带往了另一处营地。途中几次回头时,她犹能看见那对兄弟沉浸在他们剑拔弩张的对峙中。

    好吧,她真的是在山里生活久了,对外界了解太少,只是偶尔听爹娘说起过:如今的天下姓萧,国号为“毓”。这个毓王朝本是北方的狩猎民族,骁勇善战,一统江山只是近年来的事。那么在它之前呢?还有过什么别的王朝吗?爹娘却从未提及。

    现在自己无家可归,像一件物品一样被陌生人处置来、处置去,小音怀疑:自己遇到的这些殿下们,大约就来自爹娘口中那个毓王朝。

    她很快了解到:这些确实是大毓的皇子们在进行一年一度的秋季围猎。其中,太子萧珞和代王萧琰素来不睦,争夺仆婢所有权这样的事情,在他们之间再常见不过了。

    围猎结束后,她和别的仆从一起,像会走路的行李一样,跟随车马步行几百里回到帝都,成了偌大紫禁城里一名小小的宫女。她在宫里听闻了很多事、琢磨了很多次,却始终没有弄明白:当年那个秋日的早晨,她的家为什么会突然被人包围——那些黑衣人是专门冲着她家去的吧?那么爹娘从前总带着她搬家,可是一直在躲避追踪?

    她的家,有什么值得别人追踪的吗?

    是有什么秘藏的宝贝?还是为了家里的什么人?

    她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也许爹和娘是有点像《宝莲灯》里那样的,身为凡人的爹恋上了兔仙一族的娘,不顾人仙殊途,走到了一起。怎奈娘的族亲追查不休,爹只好遁入空门,娘也终于在一次围追中被截获……

    然而不太对啊,那些黑衣人如果是兔仙族的追兵,为什么看到娘变的野兔时,完全好像不认识一样呢……

    那么,难道是为了爹?

    但是爹除了长得好看、吃苦耐劳以外,没有任何独特之处。这样的爹,怎么会被人盯上呢?她不明白。

    同样令她不明白的,还有她身处的这座皇宫:从第一眼看到它起,她就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打杂跑腿在宫中的每个角落时,她都常常能体会到一种奇异的似曾相识。

    就比如这个初夏的午后,十四岁的她走过温暖而静寂的石阶,豆绿襦衫素罗裙,青丝绾绾乌云鬓。走着走着,她突然就有点恍惚,仿佛很多年以前,她就十四岁过,就曾穿行于这样的午后。

    但那怎么可能呢?她脑海里那番亦真亦幻的印象当真属于她么?还是属于她所酷肖的、别的一个人?她在一树如火的榴花下停步,低头望向浓荫里一眼幽深的古井。

    水面上的倒影告诉她:她最像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娘。越是长大,就越像。这几年中,她一直惦念着娘,可是娘什么也没有给她留下,她只记得娘的相貌,还有娘的名字,“郦蓁”。

    很久很久以前,世上没有“郦蓁”这个人,只有一只名叫“蓁”的野兔。它幼小柔弱的时候,有一天差点被黄鼠狼叼走,是一个过路的小孩顺手打走黄鼠狼,救了它。

    它便想:将来有了机会,一定要报答这位恩人。

    三百年过去了,因为偶然吃到过山崖上的一颗灵芝草,兔子蓁还健康快乐地活着,并且修成了一些道行。

    有一天,它正在草地上掀着三瓣嘴啃吃嫩叶,观音菩萨突然从天而降,庄严地说:

    “蓁,你可曾忘了报恩的许诺?

    蓁,不要忘了报恩的许诺。

    蓁,若想修成大道,就必先履行报恩的许诺。

    蓁,不重许诺者,会堕入火海沦为烧烤……”

    “好好好,我报,我报,”它痛苦地捂住了长耳朵,菩萨的声音实在混响太大了,不知道兔子听觉灵敏、说话不用这么大声吗?

    当年的恩人早已转世好多回了,现在的他有一份不错的人生:年纪轻轻就文曲星附体,金榜题名,成为大莘国的朝廷命官;他不求名利,心系社稷,孝感天地,家有贤妻,兔子蓁找不出他还有什么缺乏的、值得它去助一臂之力作为报答。

    “怎么没有,”菩萨说,“你竟然没注意到?他生活中美中不足的就是没有孩子。你看他家夫人屡屡小产,多么让人痛心啊。”

    “痛心不假,我却帮不上什么忙。我又没有炼成过保胎的丹药。”兔子说。

    “但你完全可以投胎去他家当孩子啊,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报恩方式吗?”菩萨说。

    蓁苦恼地抽了抽胡子,“我觉得还是当兔子好,我不想变成人。”

    “不要紧,只要你帮他实现了足够的心愿,就可以算报恩完成,然后便可以恢复兔形,”菩萨大慈大悲地安慰它。

    十个月后,京城郦府便呱呱坠地了一个健康活泼的婴儿,她被取名为“郦蓁”,却没有父亲来把她关爱,因为很不幸,在她出生前两个月,父亲就突发急病身亡了。

    那么,这到底算不算充分实现了恩人想当父亲的心愿呢?如果算的话,菩萨就应该出手让她变回兔子了吧?

    但是没有。她还是婴儿。

    又过了没多久,她连母亲的关爱也得不到了。倒不是母亲也去世了,而是这样的:

    母亲的兄长也在朝为官,而且和郦蓁已去世的父亲一样忠君爱国,眼看着当时的大莘王朝国运衰微,痛心疾首,只要是有助于国泰民安的事,他都可以无怨无悔地去做。正巧郦蓁出世不久,宫里的皇后娘娘也生了一位小公主,需要一位可靠可心的乳母。他就推荐了自己寡居的妹妹。为人臣者,理当如此,帮助皇上打点好家事,才能让他没有后顾之忧,更好地励精图治。

    郦蓁就这样离开了母亲的怀抱,被留在祖母身边。当母亲每天在宫中精心喂养小公主静姝的时候,郦蓁都在家里喝着米汤。

    她对此没有意见。兔子出身的她觉得:米汤更对她的胃口。

    等到了开蒙的年纪,她被母亲接到了宫里——乳母的女儿正好成为公主的伴读,而把公主陪伴好,就是间接地报效朝廷,也就是在实现父亲的遗愿,当这些遗愿实现得差不多时,她就可以算作报恩达标,变回兔子。郦蓁把这个脉络理得很清楚,她不反对母亲的安排。

    初进宫的那一天,五岁的她在一座偏殿墙角发现了几株开花的蒲公英。从前是兔子的时候,蒲公英那清香略带苦涩的口感是她的最爱。现在,在满园姹紫嫣红中重逢这几朵野趣蓬勃的金黄,她流下了口水。

    她忍不住蹲下来问候了蒲公英几句——变成人以后,她的仙法基本上都没了,还算擅长的本领就只剩下听力特别好,还有就是能跟植物交流。

    但她一定是聊得太投入了,竟然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周围来了人。直到脚步声停在她身后,她和蒲公英的友好会谈才戛然而止。她站起来,转过身,看到半米之外站着一个仪容温雅的男孩。

    “你是谁?”他问,带着几分求证精神,“你会跟小草交谈?我看到它的叶子一动一动,好像在对你点头或者摇头。”

    她镇定地做出无知状,“怎么会呢?小哥哥,你看错了吧,刚才那是风吹的。”

    “你叫我什么?小哥哥?”男孩显得非常难以置信。

    “有什么不对吗?难道是我也眼拙了,应该叫你小姐姐?”

    他的表情愈发无法形容。

    后来她才知道,他是静姝公主的同母哥哥,东宫太子庾慎。

    然而他是莘王朝最后的太子了。他的父皇虽然夙兴夜寐地想要匡扶社稷、重整河山,无奈前人留下的是一个庞大的烂摊子,这位末代君主殚精竭虑经营了十几年,最终还是难敌内忧外患,败得一塌糊涂。

    郦蓁清楚记得那一天,天河元年冬月十六,北方毓族的劲旅直取帝都。兵临城下之际,皇宫一派愁云惨雾。殿宇内早就中断了供暖,寒气袭人。郦蓁陪着静姝公主守在窗前,两个十四岁的女孩子面色冻得发白,身上都在瑟瑟发抖。

    郦蓁的耳朵好,能听到远处太和殿里的动静。敌军派了劝降的使者来,惹得皇上龙颜大怒,郦蓁听得他拍案而起,一边吼着“我大莘祖训:不割地,不赔款,不和亲”,一边就差人把使者赶了出去。

    然后是一阵死寂。再然后太子被召上了殿。

    “慎儿,”皇上的声音现在只剩下苍凉,“你怎么还穿成这样?你这个孩子,一向喜欢这些清逸出尘的打扮,快下去换了,捡些脏的、破的衣服穿上,想办法混出宫逃命吧!”

    “父皇!”太子的声音带上了哽咽,“儿臣不能!”

    “别耽误时间了,有什么不能的!不要担心宫里的人,父皇都有安排。你到了外面,和流亡的百姓一起讨生活,再不要想什么天家威严,对年长的人要称呼老伯、大爷、大哥,只盼能碰上好心人照应你一二……好了好了,说这些又有何用——你们这些奴才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带太子下去!”

    杂沓的脚步声去了。后宫的妃嫔又被召来。

    说是后宫,其实只有两个成员:一位皇后,一位淑妃。她们进殿时,都是微微啜泣着的。

    “都不要哭了,”皇上的声音充满疲惫,“这些年来,朕一心救国,冷落了你们。如今国破家亡,你们先走一步,等着朕去九泉下和你们团聚吧。白绫和鸩酒这里都有,你们自选。”

    她们的哭声更哀切了,隐隐能听到斟酒和吞饮的声音,还有皇后断断续续的遗言:“臣妾……去了,万望陛下顾念静姝年幼,为她安排一条出路……”

    然后她们就再没有了声息。

    只能听到皇上的喃喃自语:“静姝?哦,朕怎么差点忘了,朕还有一个女儿呢……”

    他的腔调很轻,很怪,听得郦蓁背后一阵发冷。然后就依稀可辨他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向她们所在的宫室走来。

    “蓁儿,你怎么了?”静姝公主在一旁看出了她的异样。

    “陛……陛下好像来了……”郦蓁听着逐渐迫近的脚步,心里一阵一阵发紧。

    “父皇?父皇来救我们了……”公主的眼中亮起希望的光。

    门在这时“砰”的一声洞开。她的父皇青白着脸走了进来,手按在佩剑上。

    这样的架势让公主有些迷惘,她一时不知是该迎上去还是退后。

    他径直向她走近,紧盯着她,却又好像望穿了她。“静姝,你不要怪父皇,”他说,“你若是个男孩,父皇就让你和你哥哥一起逃命去了。可你偏偏是个姑娘家,从小金枝玉叶地养大,哪能吃得了人生的苦。外面又是乱军当道,你落进他们手里,还不知要遭到怎样的凌辱……不如父皇送你一程,也好让你走得清清白白……”

    他拔出了长剑。

    公主惊骇得睁大了眼睛,随即泪水盈盈。生死攸关的时刻,她还是如她的名字一样,安静、美好,像一株花儿。

    郦蓁在一旁再也站不住了,她冲上来挡在这一对父女之间。“请陛下放过公主!都说福祸在天,至少请留给公主一线生路,不要让她的一切都仓促断绝在至亲手中!”她看着这位接近迷狂的父亲,直直望进他的眼睛——兔子精也是能把其他生物催眠的,她不确定自己在这方面还保留有多少能力,但她不吝于调动全部的精神力量来尝试一次。“照我说的去做,照我说的去做,放过你的女儿,放过她……”她不断地用眼神向他传递指令。

    他愣了片刻,泛红的眼眸却终究没有恢复清明,伸手只是大力一挥,就把瘦小的郦蓁推倒在一边。她知道自己失败了。从前在山林里的时候,听狐狸精说过,越是简单空白的头脑才越容易被控制。静姝的父皇显然既不简单也不空白,他的脑子里有太多太满的负担,在它们的压迫下,他已经疯了。

    她眼看着他举剑劈来。静姝没有躲,她伸手想去拉她,却发现手好短,够不到——她的手什么时候变了,变成了兔爪。她用毛绒绒的小爪子捂住脸,天呐,她不知不觉整个变回了兔身!

    这样的她看着寒光闪闪的剑刃落下,感觉自己格外渺小,可悲而可笑。鲜血溅到她前额的绒毛上、鼻子上,还是温热的,她眼看着静姝倒下去,跌在血泊里。她想要放声大哭,却发现兔子既没有眼泪,也发不出多少声音,只有全身觳觫不停,从短短的兔尾梢,一直抖到长长的兔耳尖。

    那一天傍晚,静姝的父皇在绕着金銮殿狂歌狂笑了几遭之后,披头散发地自缢在御花园里一棵老树上。死前他泪流满面,说自己愧对列祖列宗,愧对黎民苍生。再然后,紫禁城换了主人。

    皮毛灰溜溜的郦蓁是不引人注意的,她潜回自己的山野,知道自己只是人世间离乱悲苦之外的一只兔子。但她再也找不回属于兔子的那份宁静,她的心里总有一个地方,盛满了那些流不出来的眼泪。

    三年一晃而过。有一天,她路过一片山坡,看见山下一座小村子里,有户人家正在盖房子。尚未完工的屋顶上,一个木工打扮的少年忙着敲敲打打,主人家的女儿提来茶水,在院子里热情地招呼他下来歇歇。

    他木着一张脸摇头拒绝,继续干活。兔子郦蓁什么都听得清,什么都看得明,但她却突然陷入了困惑:这个人怎么那么眼熟?

    脑海里闪过一些已经模糊的面影、一些已经飘渺的话音,然后在她再次向他看去时,她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这真像是太子殿下长大了啊!

    她跑下山,躲在那一家房后的萝卜地里,想要进一步确认。但是好几天过去了,直到房子盖完,少年收了工钱准备走人,她还是没有办法做出定论。

    “小伙子,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啊?”主人家的老爹在门口做着最后的挽留,“我家秀兰是个好闺女,家里也有几亩薄田,真的就缺你这样一个上门女婿……”

    少年抱歉地摇了摇头,还是转身离去了,兔子郦蓁在路边的草丛里快步跟上。

    他赶了一早上的路,中途找了个树荫凉休息。她穿过蔓草尽可能地凑近他,伸长了脖子,想把他看得更清楚些,没想到重心不稳,“扑通”跌了个跟头。

    爬起来的时候,她感觉视野一下升高了好多啊——天!她怎么,怎么又变成人了!

    她不敢相信地拍了拍自己身上,看看手、跺跺脚,再一抬头,完了,树干另一边的少年听到动静过来查看,正在非常惊讶地望着她。

    “你是……郦……”他没有说完。

    “你认得我?哦,那你一定是太……”她也没有说完,憋在心里的泪水一下奔涌而出,是的,她现在是人了,就能哭了,又遇到了唯一最能明白她为什么哭的人,那就哭个痛快吧。

    曾经是太子,现在是木匠的庾慎一直静静地陪着她,直到她擦干最后一滴眼泪。然后他们就一起走了——准确地说,是她硬追在后面要和他一道的。“你不应该跟我在一起,”他说,“很不安全的。新朝廷有一个秘密机构,他们有一份通缉榜单,上面排第一个的就是我。”

    “可是我一个人孤零零的也同样危险呀,”郦蓁随口编道,“当初我逃出京城去投靠山里的远房亲戚,没想到亲戚不久就去世了,我只好一直独自采药为生。一些恶霸地头蛇见我年幼可欺,屡屡想占我的便宜,多亏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保佑,我才一次次化险为夷。现在突然和你重逢,想必也是菩萨的旨意让我们在一起吧!”

    这瞎话编得她自己心里都想吐了。他冰块一样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丝可疑的红晕。“少年,不用不好意思,其实不是像你想的那样,”郦蓁在心里说:“我可能真的是还没充分完成报恩的任务,所以才被观音大士变回人形送到你身边的。你不知道我的恩人有个未竟的心愿就是报效你们庾家。我只是在替他实现心愿罢了。”

    但是具体应该怎么做呢?她听说天下有不少仁人义士,都在高举“反毓复莘”的大旗,可是庾慎本人和他们从无联系。“你不想报仇雪恨、光复祖业吗?”她试探地问他。

    他的表情晦明莫测了一阵,然后说:“我家太祖皇帝得天下之前,本来也是村野里一个小小木匠。兜兜转转三百余年,多少功成骨枯,现在又转回原点,我还是个木匠。就这样吧。”

    哦,那就是说,他不需要帮忙实现抱负。那么,她还能做些什么呢?

    他提起斧头出门伐木去了,回来的时候满腹心事。她给他递上温水,他接过来喝了一口,放下水碗认真地说:“郦姑娘,我觉得,我们这样假托表兄妹的名义同行同在,终归还是不大好。你的顾虑我也想了,女孩子一个人生活确实不方便,这个村子里有一位年轻猎户叫铁柱的,我刚才在山上碰见,他对你十分心悦,还问我你有没有许配人家。你觉得怎么样?可以的话,我也不妨‘长兄如父’一回,为你促成这门亲事……”

    郦蓁的脸绿了,她重进人间不是为了嫁给什么铁柱啊,她需要的是报恩,赶快报好了恩,才能早日地、彻底地变回兔子。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特别认真地说:“蓁儿哪里也不去,唯有和你留在一起才有意义。实在要成亲的话,我们两个可好?”

    他愣在那里看着她,万年冰块的脸上渐渐全红了。半晌,他垂下蝶翼似的眼睫,低声说:“那么庾慎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可你将来会后悔的,我全都提醒你了,你为什么不听?”

    郦蓁想,自己的心终究还是兔子的,所以不懂人的心事为什么有那么许多曲折和复杂。她拉着他用木炭在石头上画了一幅观音像,两个人一起对着它郑重地拜了三拜,就算是结成了眷属。

    后来他们的女儿出生,小姑娘的名字就取作“郦观音”。

    小音叹了口气,离开了光影参半的花园。这是她留在皇宫里的最后一天了,明早,她就要坐上马车,被送往遥远的代郡——当今圣上有好几个儿子分封在各地,他不时会给他们一些赏赐,除了珠玉金帛之类,还有从宫中挑选的妙龄宫女。她就是被选中了赐给代王萧琰的。

    别的女孩子们有被送去富庶地方,心里满满都是憧憬,遥想着鱼米之乡、天府之国的好风物,更期待能在新主人那里获得恩宠,平步青云。只有小音一个人远赴穷乡僻壤的代郡。而且听说代王自从少年时猎兔摔到脑之后,就性情大变,到了封地以后更是破罐破摔、荒淫无度。所以差不多所有的小宫女都害怕去代郡,纷纷拿出平时积攒的银子送给负责选拔事宜的诸位公公。只有小音不谙此道,最后也就成了唯一的倒霉鬼。

    她也知道自己倒霉,也不想就这样眼睁睁跳进命运的陷坑。所以,当马车驶进代郡境内,放眼望去尽是荒坡秃岭时,她一直在考虑自救的办法。车子颠簸着绕过几座土丘之后,却有林木葱郁的一座青山突然进入了视野,令人眼前一亮。她打听到这里名为“观音山”,山上还有一座观音禅院,心里便有了主意:佛教如今还是颇受尊崇的,她若能逃进禅院求得庇护,或者干脆出家,不就无需再为世间的烦恼所累了吗?

    天色渐暗,恰好又有一个停车休息的机会,同行之人一时间各自忙碌。她趁着没人注意,退避到草木深处,发现了一条蜿蜒上山的小径,就匆匆奔逃起来。

    身后的平静却很快被马嘶、犬吠、人声打破。是她的潜逃被发现了吗?可这搜捕的动静也太大了一点吧?她记得车队里并没有带着狗呀。

    好了好了,快别想了,赶紧找到那座观音禅院才是正事。

    但是在缭绕的岚气中,她没有看到任何庄严肃穆的古刹,她只发现了一座竹篱环绕的小院。院内一株青松,松下静坐一人,头戴僧帽,白衣飘飘,正在闭目冥思。

    “这位师父,”她十万火急地把手笼在嘴边喊,“能不能请问一下观音禅院怎么走啊?”

    “这里就是观音禅院,”树下之人睁开眼来,双手合十,缓缓作答。

    啊?这里是禅院?她打量了一下院子里简陋的建筑,这充其量就是一座小茅屋嘛。

    皎皎山月恰在此时冲破云团,洒下清辉亮如白昼。

    小音又望了望树下那个身影,突然睁大了眼睛。这个……这个分明就是她爹啊!虽然九年过去了,又换了装束,他的姿容却没有太大改变。她隔着篱笆不禁悲从中来,“爹!您怎么在这儿!我是小音啊!当初您为什么要出家?您一走,家里也出事了,娘这么多年下落不明,小音也成了孤儿……”

    对方的眉目间染上了一缕忧色。他起身走到篱边,久久地看着女孩的满脸泪痕,而后叹了一口气,“小音,你长大了。爹的事,你还是不知道为好啊。爹这一辈子,什么都想学着放下,唯有当年对你娘,生出了私心却放不下。后来走到出家这一步,也没能了断我对她和你的连累,终究还是亏负了你们……”

    他的话,小音听得不是特别明白,此外,她也有一部分注意力被草丛里的一阵动静吸引了。她看到草里钻出一只兔子,它惬意地跳到篱边,在她爹衣摆上蹭了蹭,又对她深情地看了好几眼。

    “这是……”她按捺住内心的狂跳,喃喃地问。

    “哦,”她爹也放轻了语调,“这是附近林间的一只野兔,很有灵性,常来吃我种的菜。”

    小音蹲下来,把手伸过篱笆的间隙,野兔就把粉色的小鼻子凑上来,搁在她的手心。明明痒痒得让人想笑,她却落泪了。

    她听到有急急的马蹄声踢踏而来,她也知道那多半是来搜捕自己的。但她什么也不想理会,她只想陪着自己的和尚爹、兔子娘,守住这一刻短暂的团圆。

    然而平静终归被一个陌生的声音打断了——有人下了马,一边向她走近一边问:“郦观音,是吧?几年不见,你的胆子倒是长了不少。本王若不是今天碰巧出宫、赏月巡山,你还真想就这么逃之夭夭、逍遥自在了吗?”

    她心里有一种怪怪的感觉,站起来回过身去,看到一个面色沉静的少年站在月下——代王萧琰,她还能依稀认出他来。他没有小时候那么好看了,但仍是干净利落的样子,一点看不出荒淫无度或是摔到脑。

    然而越是这样,越让她觉得危险。她转脸去向自己的爹求助,可还没开口,爹就念了一声:“善哉善哉,小女施主,难得你找上山来、有心出家。然而据贫僧看来,你还是尘缘未了啊。”

    说完他就翩然而去了,身后跟着一蹦一蹦的那只兔子。

    小音的出逃计划也就此宣告破产。她被带下山,塞回马车,虽然满心不安和不甘,终于还是在沁凉的山风里、随着车子的一摇一晃昏昏睡去。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爹娘熟悉的、亲切的声音为她说明了往事,解开了她全部的疑惑。她时而唏嘘不已,时而切齿拊心,然而醒来的一瞬间,却又忘记了一切。车窗外,东边是橙黄的太阳,像晨风一样新鲜,和车子并排的,是曙光里策马前行的少年。会有怎样的未来等着她呢?今朝开始的一切,又将落幕于何夕?她不知道答案,却也不惶惑,只觉得无边空静,尽在胸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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