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人,传统的宴席,一般的招待,也必是鸡、鸭、鱼、肉凑满十大碗,萝卜白菜是难单独端出来待客的。赶席的客人,在家多半以萝卜白菜下饭,遇着一顿大饱口福的宴,必是空肠而去,满肚而回。送去的礼,最好用肚子装回来才够本。穷人的宴,大抵都是要赔的,因此普通人家,不是万不得已是不去操办宴席的,必是红白喜事,迫不得已,礼仪所需,才伤筋动骨地摆几席。
这种摆席的心理用在文学上也大体如此。不读书的人,即是文化的穷人,平常没什么事无故是不摆席的,万不得已,也只能听从风俗的安排,日常的萝卜白菜是不好意思上席。所以准备的宴席,必定是才子佳人,贞女烈妇,加上机缘巧合,添上重重的调味料,用仁义礼智的线一串,便成了一部大作。操办的人,多半为了迎合他人的口味,自己是不常吃的。
沈先生的《边城》,却一反穷人办席的格调,全用道地的日常小菜,清煮或炒,没有额外的调味品,也全无一丝荤味,招待没文化的“穷人”,是正合了口味,可以经常地吃,不会烦腻;即算是吃惯了重口味、已习惯了油腻的人,间或吃吃原汁原味的菜,反成了一种享受。这大概是湘西土菜颇受欢迎的缘故。
讲不清名姓的翠翠,犹如一株碧嫩的小草,并不知道种子的来路,自身也毫不奇异,实在又太过于普通,不论是传统或是现在,都成不了研究的对象。沈先生不弃草芥,用一个小小的竹框,把她框在湘西一个小镇,细细地观摩,仅仅是看,却并不以救世的手去扰动,也不用因果的心去判决,沈先生只是坐在水边吊脚楼上的窗边,静静地看,默默地记录外面的风雨、过往来人、狗和流水……一日一日地看着日升又日落,人来又过往……只是静静地记,却不刻意贴上标签。
《边城》的内容,想必大家都已嚼过,原汁原味的土家菜,不需要另外介绍。大凡不是人造奶喂大的,都应该有些回味。用他另外一首小诗足可以概括:
《边城》·沈从文
一首哀婉凄美的田园牧歌
一切充满了善,
然而到处是不凑巧,
既然是不凑巧,
因之朴素的善终难免产生悲剧。
故事中充满了五月中的斜风细雨,
以及那点六月中夏雨欲来时
闷人的热和闷热中的寂寞。
古老的哲学总结起来“都是善有善报”,流传下来的故事,也都是事事凑巧。沈先生很不以为然,不但善不一定有善报,事事却又极不凑巧。但凡稍稍变通一丝,故事就可皆大欢喜。可惜湘西人天生一个倔强的性格,做人做事既不圆滑,又不世故,丁是丁,卯是卯的,就是难得凑合。阴差阳错的事,农村尤其多,边城更甚。但农村人尽管命苦,但也不怨政府,不怨天、不尤人,认命。“命里有的终须有,命里无的莫强求。”翠翠的爷爷,老艘公是这么个人,船总一家也大体如此,命中注定了的,躲也躲不过。命运,不知道算不算一门哲学,但在农村,却有十足的信徒。
沈先生创作《边城》时就声明不是为了迎合文人的口味,仅仅是“为了使其更有人性,更近人情,自然便老老实实的写下去。”“他们真知道当前农村是什么,想知道过去农村有什么……”
沈先生自己既不把自己当医生,去解剖农村,去引领革命;也不当法官,去惩恶扬善,去晓理动情。沈先生甘愿当一画家,精心地画一幅田园山水画,徐志摩曾经极欣赏沈先生的文笔:“这是多美丽多生动的一幅乡村画,作者的笔真像是梦里的一只小艇,在波纹瘦鳒鳒的梦河里荡着,处处有着落,却又处处不留痕迹,这般作品不是写成的,是“想成”的。对这类的作者,批评是多余的,因为他自己的想象就是最不放松的不出声的批评者。奖励也是多余的,因为春草的发青,云雀的放歌,都是用不着人们的奖励的。”
沈先生既不撮合,让事情合情,也不指责,让人物合理。不去探究春草为什么发青,云雀为谁放歌?一味地记录,这就是一个好史笔,后来沈先生也果然成为了历史学家。
《边城》的留白也是恰到好处的,小说的最后,没有为翠翠安排一个归宿,一切在乎二老的态度,二老若是回来,这事便成了;他若是不回来,这事就黄了。
《边城》的主菜,非老艘公莫属。翠翠的外公,一个撑了五十年船的引渡人,渡人无数,来回的摆渡,从不会有所选择,大老、二老,也只是他一生中众多摆渡人当中的一对,他们对于翠翠的求婚,老艘公都无法拒绝。长期地来回摆渡,都是有求必应,从不知道拒绝,也从不会选择。加上他耿直的性格,从不欠人人情,施舍的钱,一个不收,买卖东西也绝不沾半点便宜。生怕欠人情,丁卯分得清清楚楚。为了翠翠,从不求人的他,不顾老脸和犯忌,在大老刚死后,揣着一丝希望去求晚辈的船总顺顺,求着让二老聚了翠翠。结果事不凑巧,船总改了看法,翠翠成了他家的克星。老人的绝望,让他气绝身亡。悲剧的形成,几次的误会,都因老艘公的行为,大老、二老都怪他转弯抹角,船总也嫌他不爽快,翠翠也觉得他不懂心思,明明她喜欢的是二老,可又先先答应大老的求婚,结果让兄弟生了芥蒂。他的一片好心,往往时机不当。他的行为,从理上说,又没什么错,可最后怨气都出在他身上。他的死,不仅仅是他自己的解脱,似乎反带来了转机。
翠翠,一个农家的孤儿,是没有太多选择的自主权力的,爷爷在时,尚且可以撒个娇,天真烂漫时还有人疼,一旦被放手,就如断线的风筝。中国的妇女,从小就是靠父母,父母养女的使命就是找个可以依靠的男人,养女的最好结果,就是送给一个好的男人。这不仅仅是老艘公的心愿,也几乎是所有农村父母的心愿。女儿的自主完全不重要,最好的命就是旺夫,若是贴上克夫的标签,自己再怎么努力和好强,都不过是徒劳,阴盛阳衰的象,都是女人的错。翠翠没有这种觉悟,也不可能跳出这个圈。留给翠翠的路,要不走她妈妈的老路,要不象更多吊脚楼上的妇女一样,躲在小楼里排解“闷人的热和闷热中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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