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团扇,今来此去捐。愿得入郎手,团圆郎眼前。
——(唐)张祜·相和歌辞·团扇郎
看到这几柄小小“团扇”,正在回国的长夜飞行途中。不仅有白色的,也有黑色的,镶纯金纯银边框,扇面纹样也是纯金纯银打造。心里陡然松一口气:这下好了,终于把“秋扇见捐”的千年幽怨掐断了!
一柄圆形的小扇子,以形状名,叫做“团扇”;以材质名,叫“纨扇”;以情感的指代名,叫“合欢扇”;以开始兴起的地点名,又叫“宫扇”。
不管有多少名称,这个物件被人拿在手里的时间注定是有限的。丝绢团扇自西汉替代羽扇出现以来,不断和女人们的命运相互映衬,只因女人们被宠爱的时间也往往都是有限的。
在张祜这首诗题的本事里,手中执团扇的并非女子,而是一个男人: 东晋大书法家,中书令王珉。陈代的释智匠写过一本《古今乐录》,记载着:“晋中书令王珉捉白团扇。与嫂婢谢芳姿爱,情好笃甚。”
擅长唱歌的婢女谢芳姿,想必是一位容貌姣好的多情女子,多情到不顾礼法森严,爱上了她主母的小叔子,“团扇郎”王珉。此事被她主母发现,谢芳姿痛遭“捶挞”,以至于她的主人,王珉的兄长看不过去,出面制止。主母这才命她好好唱一支新曲,唱得好就饶了她。
谢芳姿应声唱道:“白团扇,辛苦五流连,是郎眼所见。”
一个地位卑下的灰姑娘,爱上了一个贵族子弟,欲进不得,欲罢不能,她如一把白团扇,被他以及他的爱情摇过来又摇过去。所有的煎熬,统统都在“辛苦五流连”这寥寥几个字当中了。
此时的“白团扇”,显然不仅直指那个物件,更指向那个成天拿着这柄扇子的人。可当她遍体鳞伤,哀哀切切地唱着“是郎眼所见”之时,那个当事人偏还要眼睁睁地反问她:“你这支曲子唱给谁?”
灰姑娘成功晋级为公主的故事,不是从来没有发生过,只是轮不到她身上。谢芳姿终于明白,那个私底下与她“情好笃甚”的翩翩公子,在公开场合是不会为她做主的。她只好改口,再唱:“白团扇,憔悴非昔容,羞于郎相见。”
真的是因为自惭形秽,才以扇遮面,不肯与他直面相对的吗?不不不,不见得。她只是对他的首鼠两端太失望,对自己的满腔痴情太无奈,又不能直接抱怨责备——事实上她连抱怨责备的资格都没有——只剩下遮遮掩掩,识相退出而已。
“后人因而歌之”,从此谢芳姿唱出的旋律成为《团扇郎》的乐府诗经典。不过两千年来团扇的意象缠缠绵绵地入题入句,吟咏男女情事,并非始于谢芳姿或南朝乐府。
汉代乐府中就有一曲相和歌辞《怨歌行》,以团扇抒写弃妇怨苦,《玉台新咏》、《乐府诗集》等书中都将其归为汉成帝的班婕妤的作品。班固在《汉书·班婕妤传》中罗列他姑祖母的生前诗文,并不包括这一首,这首诗很可能不是班婕妤的作品。但附会到汉家皇室富丽的、纷乱的宫苑争斗背景,这首诗比几乎所有其他团扇题材的诗歌都更广为人知: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簇新一片名贵的齐国丝绢,制成了一柄绘着合欢图案的团扇。既有材质先天的品质之美,更有后天加工的形容之美,是咏物,也是抒情女主人公的自比。“团团似明月”,是团扇的精美别致,也是她的光彩照人,更是她心中对永团圆、长美满的期许。然而,尚在“出入君怀袖”的两情鲜润之时,她已经“常恐秋节至”,害怕终有一天会被冷落,被抛弃。这种如履薄冰,患得患失,与其说是班婕妤人未老而宠已衰的幽怨,是帝制时代一两个薄命红颜的心理状态,毋宁说是古往今来所有为情所困的女人共同的心理状态。
不论这首诗究竟是不是出自班婕妤笔下,其设喻取象,欲抑先扬,物我双关,咏物言情浑然一体的艺术成就,将“团扇”打造成了一把钥匙,开启一道人间情感的抒发之门,衍生出一长串相关题咏,余波荡漾两千余年。
何逊的“团扇承落花,复持掩馀笑”,娇憨活泼;萧纲的“且共雕炉暖,非同团扇捐”,深情持重;朱光弼的“秋风能再热,团扇不辞劳”,委婉卑微;李白的“谁怜团扇妾,独坐怨秋风”,孤寂寒凉……
到张祜,他跳脱开了前人或怨别离,或通款曲,或伤往事,或悲不遇的框架,把《团扇郎》写成了一曲祝愿歌:
白团扇,今天被拿来,明天被丢弃。惟愿我这一柄得天独厚,永远在你眼前掌中,团团圆圆。
张祜走笔,正如我眼前这几柄小小“团扇”,都是独具匠心,不落俗套的构思。大抵艺术之美,不论通过什么形式呈现,总有共通之处。
其实,这些不是真团扇,而是设计成团扇形状,大小如铜钱的书签,由纯金银环绕围棋子,各以梅、兰、竹、菊纹样精工镶嵌而成。加工之前的黑白棋子,拿起来仰光看去,白子温润如玉,黑子则是半透明的墨绿色——都是上好的云子。质地细腻如丝绢,而终究不是丝绢,用来作“扇面”,绝不会落得有朝一日“苍苍虫网遍”的了。
把玩着这些云子,不免想起“客来花下同围棋,对花不怕输吟诗”的怡然自得,清静斯文。真金白银的镶嵌绕过,为这一点怡然斯文添加了一份贵重的远意。夹在书页的字里行间,携竹风兰韵、疏梅淡菊,借棋子而成为书签的“团扇”们,再也不必为初起的秋风陡然心惊,没有幽怨,也不必幽怨,足以泰然“笑看妆台落叶侵”了。
团扇复团扇,玲珑剔透的形体,细腻流走的线条,曲折宛转的心事,终于不再是一声声恩深易断、景好难长的沉重叹息,定格成一抹明丽斑斓,永恒常在的,会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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