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乃是现实之一种

梦境，乃是现实之一种，倘若是美梦，那也未必能心想事成；纵使是噩梦，亦未尝不是种馈赠。

中午恍恍惚惚地入了眠，又恍恍惚惚做了些奇奇怪怪的梦。

起初我还是以悲悯的眼神俯视着那位被拒于摩天大厦之外的穷苦老人，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灰白的头发里露出半张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脸，我呆呆地看着他那双想要踏入大楼的双眼，时而泛着火热的光，不一会儿又被包上了浑浊的泪水，像是失了神似的。

“为什么不让那位老先生进来？”我坐在轮椅上一边看着楼下可怜的老人，一边质问着身边只会唯命是从的无能管家。

“他这番模样和打扮，安保处要是把他放进来怕是要遭到医院高层的不满吧。”穿着打扮极为优雅的管家的语气里透露出一丝不屑，全然没有注意到此时正蜷缩在轮椅上的我已经有些炸毛，眉宇之间露出几分凶光。

如果换做是以前，大概我也会有着和管家类似的想法，但是自从患病以来，我变了。以往的那几分神气，也只有在面对下属的时候才会强撑着表现出来，而更多的时候，我总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办公室里，生自己的闷气。

是的，我病了。本来正值大好青春岁月的我，虽然平日里也总是孤身一人独来独往，但是仗着手底下规模不小的公司集团，还有那几百号随时听从我号令的员工，心里倒觉得也没有什么不安的地方。

但是自从生病以来，我变得焦虑、蛮横暴戾，一改往日里和善友爱的人设，总是对着手底下的员工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发些有的没的脾气，我知道这样会让他们对自己产生不满，我也讨厌这样的自己，我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冷静，但是任凭我怎么劝自己，那些琐事发生的时候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从语出不逊到后来乃至于拍着会议室的桌子险些大打出手……

我看到身边的那些公司一步步成长起来，又看了看公司表面上还算稳定的营收账单，我知道，照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公司会垮掉，至于什么时候，那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我的身体状况因为医院里安排的那些繁琐的检查和无谓的保守治疗而每况愈下，但在公司里我还是强撑着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我知道凭我现在的状况，掌控公司的实权已经在一点一点地流失掉了，流向我身边这位只会唯命是从，但却在背地里野心勃勃，实际上昏庸无能只会在拿到好处以后贪图享乐的所谓的“管家”。

但是我不能和他翻脸，整个集团上上下下只有他知道我病了，他平日里是我唯一的心腹，每次去医院的时候，负责接送我的公车，以及早就等候多时的前来会诊的专家都是他在负责安排。倘若我与他闹翻了脸，他把我身患重病的消息散播到公司的管理层去，只怕是那些这段时间里表面上在我的“铁腕”手段下还算服帖的高级白领们，也要打起分一杯羹的小算盘了，公司现在已经在向一盘散沙的趋势发展了，虽然短时间里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但是起码多一点强硬，那一天就会晚一点到来不是？

楼下的老者依然在央求着医院的安保，希望他们能够放他进去。我又仔细观察了一会儿，从他的神态来看，应该是平日里生活得极苦，没有钱、没有子女照料（说不准到现在还是条老光棍）、没个固定的住处、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老头儿，算到今天，估计他也就只剩下身上的几片用来遮羞的破布和一口气儿了。

孑然一身还想着要活在这充满了不公的世上，这突然让我想起了余华在《活着》这本书的序言里说过的一句话——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

“管家，送我到楼下去，我要好好看看这顽强不屈的老头儿。”我踉跄着从轮椅上站起来，整理好自己的衣领，拿着那根常用的手杖，强撑着自己走得威风一些，就像我平日里巡查加班的员工一样。

“先生，您现在身体欠佳，为了这么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头儿，实在是没有必要啊。”管家弓着身子低声下气地说道。

“哼，我今天就偏要下去，你拦也拦不住。也罢，既然你不想陪我下去，那我一个人走便是。”

得病以来，我已经很久不曾当着自己心腹的面如此硬气过了，或许是被我决绝的态度打动，管家不再吱声，随我一同下了楼。

不一会儿，我站在一楼大厅最靠玻璃幕墙的位置，和这位老者只隔着一块透明的板子，我得以窥见他的全貌，不过这并不是多么值得我好奇的事情，想要看清楚他我绝不至于拖着病体这么劳神地跑到楼下来。我想下来，是因为我要感受一气生命的力量，它从一位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身上散发出来，却让我觉得这种对于生的渴望，比起那些每天在写字楼里不愁吃穿，埋头拼业绩的员工们中的任何一个都要强烈。

他知道自己烂命一条，关键还没钱，医院要是救了他这样的人无疑是浪费资源，但是他就想活命，他有什么罪？又何必要被医院的安保一路驱赶到寒风凛冽的大街上受这遭苦头？

不一会儿他注意到了我，我们盯着彼此的眼睛都没有说话，尽管两个人一个衣不蔽体凄惨地流落街头，一个衣着整洁舒服地享受着暖气，但是他并不知道，此时此刻我的内心或许比他还要惨酷，这样的姿势我俩保持了几分钟，看得原本在一旁爆着粗口保安也不敢多嘴了。直到我突然笑了一声，这声笑里藏着几分孩子的痴癫，却又像是我猛然间参悟了什么的会心一笑。

我不顾众人阻拦，缓缓走出了医院的大门，把自己身上的大衣脱了下来套在老人的肩上，两个人彼此搀扶着又从冰冷的大街走进了温暖的医院里，只是这一次，没有人再敢出面将老者轰出去了。

“给我找最好的医生为他做身体检查，一切医疗费归我出，还有，先带他好好收拾打理一下，再做些热汤菜送到他房里去。”听到这些话，周围的人惊住了，他们不知道这位老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值得被我这样对待，但也只能忍气吞声按照我的吩咐照做。

是的，直到我今天下午注意到他以前，在旁人眼里他不过就是个一无所有的糟老头子，和我也没什么关系，但是当我看到他的时候，我知道他才是我真正的救命恩人。

至于我的病，它生在脑子里，据诊断医生所说，虽说是个良性的瘤子，但是位置很不好，保守治疗的话可以延缓一些时间，不过后续不排除继续发展下去的可能，手术治疗可以趁着病情不重根治，但是风险很大，要做好心理准备。正是出于对于手术需要承担的巨大风险和痛苦的恐惧，我才一直对这种激进的治疗手段避而不谈，管家看出了我的心思，也就一直没有多嘴，说不准我的选择倒还顺了他的心意。

做完刚刚的一切，我本就算不上有力的身体终于还是扛不住了，我走到一旁柔软的沙发上，瘫坐下来，像是一位刚刚出生的婴儿一样绵软无力，我唤来管家，把自己此刻的决定告诉了他。

“我算是彻底想明白了，与其每天这般费尽心思地在人前把自己包装成自己一切正常的模样的日子我受够了。我还年轻，不想就这样早早地过上没有志趣的退隐生活，更不想拖着这没完没了的病体过一辈子，趁着我现在身体状况还没到那般田地，医生手上的手术刀还没变成屠宰场里的那几把杀猪刀一样恐怖，何苦于纠结自己能不能扛得住这几下剧痛？自己想走什么样的路，从一开始就已经很清楚了，可我还要在这没由来的路口兜兜转转，想来也是愚蠢至极。”我一边说一边笑一边抹起了久违的眼泪。

“去把手术单拿来，我现在立刻马上就要签字，让他们去准备吧。”尽管身体没什么力气，但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几乎全程咬着牙齿，决绝的态度和曾经的自己一样，不容任何人质疑。

手术如期进行了，我躺在手术台上，平静地看着耀眼的手术灯照在我的脸上，周围是拿着手术刀的医师和助手，他们给我打了全麻，但是我还是隐约感觉到自己那不可一世的大脑被人开了瓢，那些所谓的自以为是被各种说不上名的器械一顿乱搅，搅得七零八碎，随之被搅碎的还有我这段时间里拼命装出来的强硬外表下，层层包裹住的怯懦。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醒了。醒来以后的第一时间，我冲到了洗手间的镜子面前，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模样，面色有些苍白，头发有些凌乱的脑袋……

管家告诉我：“你很争气，手术成功了。”

我又一次露出了笑容，虚弱的肌肉带着嘴角不断地向上抽动，随之一起颤抖的是额头冒起的青筋，我知道那里面流淌的，是生命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