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素心说
前几天在首页看到赠票活动，便得出自己写过的影评参加了一把，幸运的是，得到《不成问题的问题》赠票一张。今天周六，终于完成观影，特来实现我的影评承诺。
我在看书和观影的过程中，常常会问自己两个问题，这次也不例外。
第一，在得到任何细节信息之前，从《不成问题的问题》的字面上，我第一瞬间想到了自己生活中的什么人或者什么事情？
第二，了解故事背景和人物关系后，完成阅读和观影后，我获得什么我之前没有期待的感受。
为了解答第一个迷思，我反复读了几遍“不成问题的问题”的几个字，脑子里想到的人是我父亲。他在世时，在公安机关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有一官半职，又因为母亲为大，于是家里亲戚但凡有点什么事情都找上门来，后来亲戚的亲戚也找来了。我记得父亲总是以一幅老好人的样子，用安慰的官场口吻，总是说“没问题，能办成”。结果事情越揽越多，办不了的也越来越多，后来反而招来很多记恨。嘴上的“没有问题”是碍于人情和脸面，行动上的“问题”则是诸多无奈和力不从心。
怀着这种对故事主题预设性的理解，我在观影前先拜读了《不成问题的问题》的原作，结合今天的观影经历，我在文中会结合原文几个片段和对影片的解读，一并说来。
电影官方海报
故事背景
本应该是充满炮火和死亡的战争时期，这里却依然看上去岁月静好，物产丰饶，老爷太太听戏喝茶，农场里一幕和谐场景，完全觅不到战争的血腥味。
关于树华农场
“任何人来到这里——树华农场——他必定会感觉到世界上并没有什么战争，和战争所带来的轰炸、屠杀，与死亡。专凭风景来说，这里真值得被称为乱世的桃源。前面是刚由一个小小的峡口转过来的江，江水在冬天与春天总是使人愿意跳进去的那么澄清碧绿。背后是一带小山。山上没有什么，除了一丛丛的绿竹矮树，在竹、树的空处往往露出赭色的块块儿，象是画家给点染上的。”
-《不成问题的问题》节选
树华农场像一个偷生一隅的天堂，除了有一些农场产出和盈利对不上、工人们不上工反而喝酒赌牌、农场主任一边关心工人生活一边顺便少发工资外，一切都是那么“完美”。就连常来的小姐太太都愿意多待几天，走的时候看着农场主任从农场里拿出来放在临行船上的各种瓜果生蔬，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心里开始盘算着回去可得和自家老爷夸夸这会办事的主任。
人物画像
农场主任-丁务源
“遇见大事，他总是斩钉截铁地下这样的结论——没有问题，绝对的！说完这一声，他便把问题放下，而闲扯些别的，使对方把忧虑与关切马上忘掉。等到对方满意地告别了，他会倒头就睡，睡三四个钟头；醒来，他把那件绝对没有问题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直等到那个人又来了，他才想起原来曾经有过那么一回事，而又把对方热诚地送走。事情，照例又推在一边。及至那个人快恼了他的时候，他会用农场的出品使朋友仍然和他和好。天下事都绝对没有问题，因为他根本不去办。”
-《不成问题的问题》节选
关于丁主任，最吸引我的故事细节是他的着装和他的表情。
关于着装，他一以贯之地整洁干净，袖口总是切到好处地露出一截白色的内衫，仿佛有一种一眼就让人看到他威信的能力；而外面的长袍又是随和地耷拉着褶皱着，有仿佛随时自如地可以混到工人中喝酒打牌，将阶级上的差距最大化地消除。
只有一次，他衣衫不整满脸污垢，那是他在新主任来之后离开农场又回来的时候。据他自己说，自己在乘船时落水，捡了一条命之后看淡一切，打算离开。奇怪的是，他越说要走，局势对他就开始越有利，仿佛受了委屈的丁主任成了工人们憎恨新主人的新罪证。于是，丁主任是故意以退为进，还是真的遭了难，我不得而知，我只看到他回来了，人情的威力又回来了。
关于表情，他始终满脸微笑，脸颊的肉会和气地堆起来。面对老爷太太们，自是端茶倒水、嘘寒问暖、操持杂物，无不周到；面对农场工人们，也始终满是问候、用方言亲切对答、加入工人们的喝酒打牌行列、站在一条战线上，甚至在“合理地”克扣他们薪水时也保持一种令人不能拒绝的体谅和关怀，被克扣的人渐渐地反而为主任筑起一道人情保护墙； 面对不速之客的“艺术家”秦妙斋，也是各种礼让有加、称兄道弟，手腕之高明和话术之精妙令我感慨。
只有两幕，他露出了阴郁冷漠的表情，一幕是他被佟老板当面指出“不要干下人干的活”，回到后院墙角，一个侧影立于黑暗中，嘴角是朝下的；第二幕是他去拜访佟小姐，确切得知了“已经决定派新主任来”，回到农场的办公主厅，进门没有开灯，坐在那把自己坐惯了的椅子上，眼睛在夜色里折射出一道寒冷的光。这种阴冷是他一时失意，还是骨子里的老谋胜算，我也不得而知，我只看到他的微笑和他的夺位野心越来越矛盾了。
秦妙斋
“秦妙斋从十五岁起就自称为宁夏第一才子。到二十多岁，看“才子”这个词儿不大时行了，乃改称为全国第一艺术家。据他自己说，他会雕刻、会作画、会弹古琴与钢琴、会作诗、小说，与戏剧：全能的艺术家。可是，谁也没有见过他雕刻，画图，弹琴，和作文章。”
-《不成问题的问题》节选
这是个年轻人，自立艺术门派是“清高派”，言行举止里却透着令人作呕的油腻。他虚荣，在一进门被丁主任错叫“画家”的时刻，就把自己架上了“艺术家”的神坛；他小人，在看到佟小姐后，便开始搜刮自己肚子里那点少的可怜的墨水，显摆了几种外语的简单问候语来邀请她读诗集，之后用女人的赞助开了画展，还弄巧成拙地说佟小姐的画“附庸风雅”，最后又在河边用蹩脚的感情招数哄得芳心；他自私，在反对新主任上的“仗义”行为是从丁主任说“我走了，你也得搬走”开始的，都是为了自己罢了。
为了我觉得他有趣的一点是，他对艺术终究是向往的，不过没有专研艺术的决心，也不肯踏实地有一些真才华。他可能真的喜欢艺术，但动动嘴皮子装“艺术家”实在比成为真艺术家更诱人，也看起来更适合他现在急需获得“尊严”的处境。
他的自私在丁主任的眼皮子底下是藏不住的，就算他在赶走新主任上起到了点作用，这点贡献也不够抵消他不交房租对丁主任的膈应。他们两个最后的对话是，丁主任说“别担心，我上头有人”，也就是暗指“我会保护你，如果你还是出了问题，那你可怀疑不到我头上”。秦妙斋蠢到相信丁主任的“仗义”，终于为农场腾出了地方，这地方最后为丁主任招来了真正的多金租客。
尤大兴夫妇
尤大兴
“他聪明，强健，肯吃苦。作起“试验”来，他的大手就象绣花的姑娘的那么轻巧、准确、敏捷。作起用力的工作来，他又象一头牛那样强壮，耐劳。他喜欢在英国，因为他不善应酬，办事认真，准知道回到祖国必被他所痛恨的虚伪与无聊给毁了。但是，抗战的喊声震动了全世界；他回了国。他知道农业的重要，和中国农业的急应改善。他想在一座农场里，或一间实验室中，把他的血汗献给国家。”
-《不成问题的问题》节选
他总是有一副紧张焦急的表情，眉头紧凑，也不会说多余无用的话。他有一身知识，有西方留洋回来的园艺学技艺，怀着巨大的热情要在这个农场大干一场。
在他眼里，这里太荒谬了，这么多产出和这么低的效益简直就是耻辱，一点不符合科学规律，一定得有巨大变化，只要努力，这个变化会很快实现的。
在他心里，人情对农场收益来说是最次要的东西，他只要工人上工、剔除不合格工人、科学地种植生产，其他都靠边站。
明霞
”她以前所爱的人抛弃了她，象随便把一团废纸扔在垃圾堆上似的。但是，她现在有了爱人；她又可以仰着脸走路了。
大兴对工作的努力，对金钱的冷淡，对三姑六姨的不客气，都使她感到苦痛。但是，当有机会夫妇一道走的时候，她还是紧紧地拉着他，象将被溺死的人紧紧抓住一把水草似的。无论如何，他是一面雪耻的旗帜，她不能再把这面旗随便扔在地上！“
-《不成问题的问题》节选
她是一个走在大街上都不会吸引太多注目的女人，和老爷太太比，穿着只能称得上不寒酸，丝毫谈不上富贵。而她也没有太多奢求，只希望守住这个丈夫，最好他丈夫能懂点人情世故，多合群一点，这样她就能有一个安稳的生活。
为了寻求这份安稳，她随着丈夫来到农场，这次丈夫要当主任，终于有点被宠着的感觉了。我看到，当工人们从她身边经过一个个叫她“尤太太”，她的眼底露出受宠若惊的惊喜，大概是认为想要的生活终于是要来了。我记得，明霞当天回房间后，就和丈夫说“我喜欢这里”。
令人担忧的是，丈夫还是一无既往地不苟言笑，只知道上工、种植和收成，根本看不见工人们的不忿，听不到工人们的埋怨，这可怎么办？
为了帮助丈夫，她选中了一个人-前任农场主任丁务源，她认为这个主任在人情上是一流，她在很多细节上维护了丁主任，希望由此换来丁的人情。然而丁的人情帐比她想象的黑的多也复杂得多。这个傻得可笑的女人还收下了工人求情的鸡蛋，让自己的丈夫成了农场最大的笑话。递给对手的那把可以致命的刀是这个女人给的，而她竟然还感受不到。
明明她是完全替丈夫着想，怎麼就成了导致丈夫被逼走的关键人物。究其根本还是在于，他们压根不是一路人。女人只求安稳，寄希望于不得罪人而苟活一隅；男人带着一身知识分子的骄傲和志向，看透了农场里每个人的自私、懒惰和不作为，希望自己改变他们，虽然就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这一志向，曾说“我始终不相信，这是一两个人可以改变的事”。
虽为共枕人，却终究不懂彼此，然而两人之间还是存在一种相伴度日的真情。尤大兴在屋里收拾好东西，已经决心离开农场，他对明霞说”对不住你，我始终和他们处不在一起“。
结局
”向上的路是极难走的。理智上的崇高的决定，往往被一点点浮浅的低卑的感情所破坏。情感是极容易发酒疯的东西。“
-《不成问题的问题》节选
尤大兴来过了，农场在很短的时间里有了一点微小的变化，来年的收成估计也是有保障了，但是到时候的帐是什么样子还得看丁主任的心情和与其他一切人的人情。反正，留下的所有成绩都会是丁务源的，不会有人归功于只来了一段时间就招致人心怨恨的尤大兴。就算有人想起他，也只会想起他这段时间为大家带来的不安。改变是不安的，谁又想改变呢？尤其是从贪嗔变勤俭，真真是难于上青天，已经流入血液的毒素就算刮骨也是去不掉了。
”树华农场恢复了旧态，每个人都感到满意。丁主任在空闲的时候，到院中一小块一小块地往下撕那些各种颜色的标语，好把尤大兴完全忘掉。不久，丁主任把妙斋交给保长带走，而以一万五千元把空房租给别人，房租先付，一次付清。到了夏天，葡萄与各种果树全比上年多结了三倍的果实，仿佛只有它们还记得尤大兴的培植与爱护似的。果子结得越多，农场也不知怎么越赔钱。“
-《不成问题的问题》节选
这便是故事的结局，一切都和之前差不多一样。有点差别的是，经过尤大兴的这次任期，老爷太太们更重视丁主任了，不付租金的秦妙斋也被赶走了，农场还多了一笔大额租金，佟小姐还等着丁主任帮忙给牵红线呢。
在这一场”闹剧“中，我还特别看到了一个值得琢磨的人物——李会计。他对主任是谁没有表现出情绪，无论是丁主任还是尤主任，他依旧尽职尽责地管着农场的财务。他可以在丁的手下处理不干净的账目，参与一切娱乐活动；也可以在尤的手下一笔一笔地仔细干活，表现出一丝不苟的配合。他总是好的帮手，无论对谁来说，他见风使舵或者识时务的能力可称得上一流。这种人对社会没有直接的危害，但是终究会成为权利的走狗，甚至为虎作伥。
关于电影手法
为了匹配民国的故事背景，导演在采访中说，”当时的报纸及影像资料都是单色的，以至于他认定黑白就是对那个特殊年代最贴切的形容与写照。“黑白片的处理方式果然与故事完美契合。我上一部看的黑白影片是《大艺术家》，那部影片的风格是歌舞剧情片，主角特写镜头较多，比较关注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而《不成问题的问题》全片少特写、多中远景的摄影特点营造了一个冷静、客观的叙事视角。
也对，大背景下的小人物，哪还有什么值得给个人特写的故事细节，不过是某一类人的标准范式罢了。有人挣扎着要活得像个人，有人有了点条件便周旋在人情中，而有人只想好好有所作为却终不能得偿所愿。
得人心的人是善于周旋人情的人，这人不会做事或懒得做事，都让人不忍苛责，该分给他的利益一分没少；不得人心的人有可能只想踏实做事，这人做得再好少了嘴上和行动上的笼络人心，都不能教人信服，他该得的利益能少就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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