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芳华》前半段的时候，我想到了更早以前看的一部电影——《声之形》。无论背景是基于日本校园，还是中国七八十年代的军队文工团，两者表现的其实都是某个个体被孤立的过程。如同人体天生有排异反应，如果把集体视作一个单位，其内部有时也会产生相似的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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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小萍和《声之形》中西宫硝子的“异”首先体现在她们自身有某个不同于常人的地方：小萍天生多汗，容易让人觉得她“身上有味儿”，硝子是个有着听力障碍的女孩。在作为外来者进入新环境之初，这类自带特异点的人已然显得有些突兀，会引来更多好奇和关注，而之后产生的误解则进一步激化了她们和集体之间的矛盾。
从军装事件让室友误会小萍行事鬼祟不磊落，到内衣事件让大家嘲笑她的穷酸和败坏风气，虽因家庭背景致其有难言的隐秘，但层层累加的偏见和人们先入为主的第一印象重叠，终于让小萍成为集体中最不和谐的音符。类似的，硝子的不能言语本已大大增加了沟通难度，她积极渴望融入集体的卑微姿态不仅未得体谅，反而教人有火难发，加剧了别人的厌恶。
除此之外，小萍和硝子大概还犯了一个集体主义的大忌——她们的出现给集体带来了不一致性。何小萍经常脱离室友独自行动，她暗藏的心事又遮遮掩掩，这是整齐划一的文工团所难容的。硝子的听障注定了她在接收和理解讯息上要慢人一拍，甚至整个班级要为她学习手语。前者与集体的行动不一致，后者与集体的节奏不一致，这种差异使得她们渐渐游离到了集体之外。
但这里还有一个问题，即使个体的确格格不入，何至于几乎所有人都似与他/她为敌？
假设甲对丙有一不满之处，乙对丙另有一不满之处，甲乙一合计，就各自产生了两个对丙的负面印象。群体通过内部交流，不断夸大个体的“异”，且人们在交流的过程中因共同抨击同一个人而彼此获得了认同感，从而形成一股排异的合力，使集体内部重新达成团结一致，以消解之前因出现不一致性产生的不适感。
一旦主流意见形成，意志不坚定或是原本保持中立的人也会成为助纣为虐的一员。因为他们要么缺乏独立思考的能力，在反复的负面形象渲染下被洗脑，要么也害怕自己站在主流力量的对立面，就好比要在闹市区反方向穿过人流，是极为费劲艰难的。《芳华》中的萧穗子虽曾在室友做得过分时充当和事佬，但她一样会加入大家的嘲笑，一样在朱克公然嫌弃小萍时不发一言。
最可怕的就是，集体作恶还能削减每个人的负罪感。“雪崩之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反过来说，在此之前，每一片雪花也都觉得自己份量足够轻，不会造成恶果。
在文工团中其实还有另一个“异类”——刘峰。不过他与众人皆嫌的何小萍恰恰相反，在影片一开始，他是众人皆捧的活雷锋。当别人还在学雷锋的时候，刘峰自己俨然已是集体中的楷模，被冠以“活雷锋”的荣誉称号。别人只做60分，他却事事要做到100分，这注定了刘峰的境界是远高于常人的，这也注定了他和普通人不属于一个圈子，难以和他们打成一片。不难看出刘峰待所有人都温和又疏远，所有人都拥戴他又都和他有距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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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峰作为集体中英雄般的存在，是处在一个脱离集体且高于集体的位置上的。他的情绪、个性特点、兴趣喜好并不为人所深知，所以大家了解他的唯一途径只能是通过他的桩桩事迹来塑造一个人设。刘峰是个怎样的人？是去外省会主动帮大家捎东西回来的人，是愿意吃食堂里破皮饺子的人，是为了别人新婚手工打制沙发的人，是大家需要帮助时第一个想起来的人。所以，刘峰他什么都会干，什么都肯干，是一枚可以定在任何角落的螺丝钉。他乐于助人，乐于奉献的，是一个无私的人。
于是，当刘峰暗藏心底的深情被邓丽君的款款曲音引出来，当他终于向林丁丁告白，得到的反应却是“医生干事都可以抱，唯独活雷锋不可以”。初次流露出本心的刘峰让林丁丁觉得恶心，因为他违背了英雄的人设，违背了无私为公，又红又专的人设。林丁丁已经忘了刘峰也是一个有正常情感诉求的普通男生，他的实际形象与预想人设的不符，使林丁丁无法接受英雄的幻灭，更加无法接受英雄的幻灭是源于自己，便有了之后为求自保的诬告。
可悲的是，在那一刻众人仿佛失忆般全然忘记了刘峰之前为集体的付出，也无人对林的一面之词提出质疑，为他发声。这大概不仅因为他们对真实的刘峰知之甚少，还因为若要让普通人去达到与英雄比肩的高度实在太过困难，但把英雄拉下神坛就容易多了，就像《乌合之众》所说的“凡是让他们幻灭的，都会成为他们的牺牲品。”
很多人看完《芳华》后觉得心塞，影片中的两个主角明明是善良的，却成了整个集体中最大的罪人，分别遭受了精神和身体上的摧残。文工团里有曼妙的歌声，有优美的舞姿，在艺术的浸染下，这些年轻的生命原本鲜活又有朝气，然而无论青春芳华如何明媚，隐藏在其背后的残忍和恶意同样令人难以忽视。何小萍和刘峰也绝非仅仅存在于大银幕，在现实生活中，在校园、职场、社会等各式各样的集体中，可能还有很多个被欺凌排挤的“何小萍”，被落井下石的“刘峰”，有更多不幸的、被乌合之众的力量击溃的个体。
虽然电影的结尾说到他们历经苦难后，“待人温和，比别人更幸福知足”，但这听上去更像一句聊以自慰的话，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集体中每一个人的自省和努力，只有当大家都意识到不合群本身并非错误时，当与众不同的人能够被集体包容和尊重时，他们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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