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看到一家门前的无花果树。那是B男孩的无花果树。
B男孩是我们无意中遇到的。
我和妹妹一天放学回家,看见一个三岁孩子在爬无花果树,他想要摘上面的叶子,树枝很脆,那孩子就摔倒地上了。
他在那儿大声哭着,一会儿从红色大铁门里面就走出了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女人。脸容很疲倦,皮肤很干瘪,像是孩子们冬天一点都不擦保湿霜的皲裂的手背。但你知道得很清楚,她们脸上的皮肤已经不能够继续像小孩子的手背一擦保湿霜就变得延展光滑了。
她穿着辨别不出颜色的衣服,尘土、烟灰、油污、洗衣液将穿在身上的衣服抹掉了个性,失去了颜色,变得灰暗。像是一身裹住身上骨头和皮肤的所有灰布的集合。她连同身上的衣服一起失掉了所有个性,渐渐趋近于脚下的黄土地,无法被看到。
这个女人将孩子抱了起来,用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绕着无花果树走。孩子仍然在哭,但他眼里的泪水不再涌出来了,黑色的长长的睫毛上的泪珠子慢慢被干燥的春风吹干,喉咙嘶哑地叫唤,他躺在奶奶的怀里,看到无花果树上绿色的叶子在他小小身体上方轻轻摆动,如果奶奶将他在举高一点,他就能够得住渴望的无花果树叶了。
他伸出了手,试图抓住上方轻轻摆动着的绿色叶片。奶奶一手抱着他,用另外一只手拽下一片叶子,递给了他。
孩子抱住那片叶子,试图从中找出一点他还没来得及发现的秘密。奶奶累了,把孩子放在地上,他这会儿已经不哭了。
这个女人这时看到我们从无花果树前面走过去。她喊了我和妹妹的名字。
我们站住了,转过身看着她。
“你们要不要剪几根无花果树枝回去,种在你们家院子里就能活?”女人说道。
我和妹妹互相看了看,我说道,“要。”
院子里还有地方种一棵无花果树,无花果味道甜美,我和妹妹都很喜欢。
女人穿过红色铁门,进到里面消失了,小孩子一个人站在那儿,他还在玩着手里的绿色叶子。等他的奶奶拿着剪子回来了,才抬头瞅了瞅我们,用大量的、不信任的眼神看着我和妹妹。
孩子的奶奶给我们剪了两枝长了很多叶子的无花果枝。我和妹妹一人手里面拿了一枝。孩子看到自己手里面的单独一片叶子,或许是对数量感到失望,再次哭了起来。
我和妹妹很尴尬,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立刻走开。
“你们先走吧,这孩子喜欢哭闹,不过他一会儿就好了。”
我们离开了。那个孩子的声音越哭越大,最后他的奶奶只好将他放在那棵无花果树枝上面。他一整天都呆在上面,不肯下来。夜里,他奶奶好容易趁他睡着了,才将他从那棵树上拽下来。但等他醒来后,他又会继续呆在上面。
他太喜欢呆在无花果树上了,以致于他不肯听父母的话去幼儿园以及小学上学。我和妹妹早上路过那棵无花果树,他会喜气洋洋地和我们打招呼,晚上放学的时候,我们还能在这棵越来越大的无花果树上面看得见他那双被无花果叶片几乎染绿的眼睛。他不喜欢别人摘他的叶片,但到夏天无花果树果子成熟的时候,他会好心地给我们几颗。我们很喜欢他,因为他老是躲在无花果叶子中像个小精灵,我们看得出来,他的皮肤已经渐渐失去最开始的洁白了,无花果叶片慢慢地将他的皮肤染成绿色。
有一天,我和妹妹向他指出这一点。
但他对我们说道,我不在乎这一点。我早晚要从这棵树上面下来。妈妈正是预见到这一点才允许我想呆在这儿就呆在这儿的。她不在乎我晚几年去上学。或许是她一开始很在乎,慢慢就变得不那么在乎了。但妈妈仍然经常为这一点跟奶奶吵架。她认为是奶奶害得我变成这样。我倒不这么想。不过说服妈妈改变想法是很困难的,她有自己不可更改的逻辑。有时候我希望这棵树永远都不会断裂,能够随时躲在树上,躲掉妈妈和奶奶的争吵,躲掉妈妈对我去上小学的渴盼。但我也经常想到,不如就马上把我摔下来吧,那样我的生活就能恢复正常了。我晚上睡在这儿(仅仅是夏天的晚上,因为屋子里面很闷热,人们都乐意睡在房顶上;冬天和其他季节就不合适了)听见树枝咔嚓咔嚓、将要断裂的声音。我知道,这是因为我正在长身体,这棵树却已经停止生长了,它不能够承受得住我的体重了。我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那一天很快就到了。
我们那天去上学的时候,看到B的无花果树折断了。他摔了下来,右手臂骨折了。
他到小学念书了,从一年级的课程开始。他皮肤、眼睛的绿色一开始很明显,使所有的同学和老师们都感到吃惊。不过正像他所说的那样,慢慢地那种绿色开始褪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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