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果

一     

      每年夏天最热的时节,我家小区里总有十几棵无花果树上结满了无花果儿。成熟的果子挂在树枝上,望去,紫红的,而每每此时的下午,我在长杆上用胶带缠了把削菠萝的小弯刀提个小袋和家女一道去小区无花果树下钩摘起无花果来了。

      这是每年夏天最快乐的事,我每钩一颗,女儿便双手举高把落下的无花果接进小袋里,偶尔有几颗落在草丛里,也去翻寻半天出来,如果扎扁了就马上剥了皮吃掉。那种软软的甜润即刻入心而来。

      据说无花果是玄奘从印度取经时带回大唐的。只要在开春时,雨水阳光充足,从无花果大树上剪个枝条扦在泥土里,成活率很高的,几年后就能结出果子来。无花果并非不开花,而是不太容易看出花朵,而果实却实实在在结在枝头上,所以被叫无花果了。

      它不争,不妍,不抢,不华,不娇,不声,不凡。

      无花果,在春的时节里来了,悄无声息地来了,你看不见它的花朵,在春季当別的花儿争奇斗妍时,它的花儿也是存在的,但你却看不见它,此为不争不妍;它同样也受了春雨的滋润,同样受了阳光的温暖,同样受了和风的抚摸,但总是像农家小妇般温婉细心,含羞守身。总使你不感觉到它的存在。然而,在不知觉中,在盛夏的天气里,它却热情地来了,它紫红的果子是盛着热烈的载体,甜软丝润的汁浆是对春天抚爱的回报。还能怎样,无花果静静长在枝桠上,等你的摘取!它不去秋天参与别的果实的收获,早早就把自己献于整个夏天,此为不抢;它更没美丽的外表,比如金灿灿、红艳艳、黄橙橙、绿油油、这些都没有,无非就有点紫皮外衣,此为不华,不娇;然而,它相当甜糯,入口时带有亲魂似的香气,你须漫漫含在口中,片刻后再咽下去,顿时有种唇齿之间的满足回甘而来,尤如法式浪漫之吻!这是无花果实所能带给你的全部的幸福所在了,此为不凡。

      无花果它总能献出甘甜殷实的果儿。你去细看,有阔叶盖住的下面,往往结着顶好的无花果儿,只有轻轻撩开那些树叶,才能发现最好最熟的果儿就在这里。如村姑似倚在门口,忧抱琵琶半遮面,不肯显山露水,没想有半点张扬,却熟透了,一碰就破,柔软的让人心痛。

      记得在浙北N小镇读小学时,外祖父家的小花园里就有一棵无花果树。它长在一棵高大的冬青树傍边,默默守望,不敢比肩。

      每年的盛夏季节,这颗树上长满了无花果,我每天看着它们由绿色小果变成紫红大果,于是外祖父用会竹竿头绑了小刀,我则拿个小竹篮接了被小刀头割下来的无花果,每天基本有二十几个好摘。那时大舅妈会在边上帮着寻找树上的熟果子,边指点边微笑。当把树上的熟果摘完后她会从我手里拿过竹篮看一看说今天蛮好,有半篮,吃好夜饭乘风凉时有得吃了。

      大舅妈是外祖母家的童养媳。抗战初期,东洋人从太湖上过来,外祖父领了全家逃难而去,走的前一天,大舅妈被她父亲领了来我家,说从小订的亲,你们先领了一起走吧,好歹有口吃的。就此大舅妈就落在我家了,那年她十一岁。

      大舅妈来家时,我母亲还在襁褓里,外祖父母要忙于照顾生意,所以母亲基本归大舅妈照管,白天大舅妈除照管母亲,还要帮外祖母在灶间做饭洗涮打打下手。她年纪不大,干事却一把好手,母亲当她为大姐姐、外祖母视她为亲生闺女,而她也不多说话,总是笑迷迷的把家务做得非常定档。我母亲有四个嫂子,唯独称大舅妈叫大姐姐的,別的就叫二阿嫂,三阿嫂的,可见二个的关系之好,如同姐妹。

      大舅妈育有四个孩子。

        当时,二舅与大舅两家都和外祖父一起过生活,二十几口人,日子不太好过,于是协商要送几个小孩出去,大舅妈也不说话,第二天抱了刚出世不久的二女儿送到离小镇十八华里的乡下横街的一户农家里。我不知道当时大舅妈心里是如何承受的!后来我长大,一次送給乡下的二女儿回来帮外祖母洗被单,我问大舅妈:你当时心里难过吗?

      大舅妈苦苦一笑:有啥办法的,苦嘛。就这么淡淡的一句,把人间苦难统咽进肚里了。

        并非大舅妈没机会过好日子去的。解放后,她亲弟在平津战役立下大功,官至天津医药总局老大,写信让她过去,并寄来路费,在天津她住了半个月后就回N镇了。78年夏,唐山地震,她天津侄子来N镇避难,闲聊中我问起过这事,为啥当时不在天津跟她弟弟一道过日子了,大舅妈用围身裙擦了擦刚洗过碗的手很淡然地说:你说我掼得开吗?

      一大家子的人,从老到小,大舅妈背在身上,于她的为人是不可能扔得下不顾不问而顾自己生活的。我想她在天津的这半个月中肯定是想前思后过的,但最终她知道江南N镇的有块土地才属于她的,才能让她无声无息地平安过日子的。尽管日子过得有些苦涩。

      生活总还是艰难。五十年代初,日子已过得相当不易了。历史的原因,资本家的外祖父失去了生活来源,一家子靠大舅一人在供销社的下村店里的一点微薄的薪资过日子。无奈中大舅妈就去了N镇上"红房子"里的三野二院帮志愿军伤员洗洗衣服,做做杂工,每天有点收入补贴家用。一个家庭妇人从屋里走上社会于她是实属不易,是要承受巨大心里压力的。我有次问大舅妈手上怎么生这许多冻疮的,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背,双手互相搓搓道:可能过去在河里冬天帮伤兵洗衣服洗出来的,那里天冷,衣服又多又难洗,时间一长手在冷水里冻木了,两只手背上肿的蛮高的,后来开春到是烂了出来了,奇痒无比的,也怪气的很,生过一次,冻疮年年冬场里都会生的。

        那时,大舅妈怀着第四个孩子,出生后就送江苏震泽一户农家了。是个儿子,送走的这天外祖父抱着孙子,无奈摇了摇头,转身走的。外祖母抚着大舅妈大哭,但大舅妈没有哭,只是木然坐在床上....…。

      十几年后,回忆起此事,大舅妈非常平静:去了,可能好点,家里吃都没啥吃,送出去到可活过来的。

      生活,硬从她心尖头上挖走二块肉,换谁能扛得住!

        然而,奇怪的是我却是大舅妈养大的。

      我是65年三岁头上来N镇的,从此就有了一整个童年同大舅妈家一起过了。江南雨水多,有时大冷天幼儿园放学,下大雨,我总见大舅妈拿把黄油布伞等在园门口,手里还拎双小的雨鞋,在门口接上我,帮我穿好雨衣雨鞋然后领了我回家,雨大的时候,路上积有很大的水潭,她便会将我背过去。那时幼儿园下午睡醒会每人发三片小饼干,我总是吃掉一块,留一块给大舅妈,在路上再自己吃一块。背在背上时我则塞一块在她口里,见她也吃的很香的。

      一直到上小学,每次只要下雨或落雪,校门口肯定有一把黄布雨伞撑在那里,伞下一定是我大舅妈!以至后来我女儿高中夜自习回来,凡下雨,我也总会撑把花伞去车站等她。她总劝我不用来接站的,我说爸爸小时有过这样一把雨伞,黄的油布伞,在雨中等我。这可能就是一种传承了。女儿也懂她父亲的心,在一次学校征文比赛中一篇《车站边的小雨伞》的散文拿了高分。

      其实,对于母爱的认识和体味,我意识里基本集中在大舅妈身上的。我想,大慨人在三岁至十岁是长感情因素的时候,而此时出现在我生活里的顾及我冷暖饥饱的女性,会在不知觉中就成为母爱的化身了。以至我后来回到省城读书,回到母亲身边,还常把母亲唤作舅妈的。比如我一本书或一双袜子寻不着了,一着急就冲口而出:舅妈,我一本书看见没?昨天放床边的嘛!此时,母亲就木然地看我,双手捧本书出来给我,随后就微微一笑,我看得出母亲嘴角的一些失落的。这种情景一直延续了好多年后我才更改过来。这些母爱的被分享可能对于母亲来说有点不公或者有点失却,但对于我来说,心里是充满感恩的,正是由于幼年有了大舅妈的照管,才使我拥有了生命中最美好的童年。人的整个生命过程是由几块组合而成的,或喜怒哀乐、或爱恨情仇。而在江南N镇上大舅妈的羽下是组成了我生命中巨大的一块情感与真善的立方体,占据了我血流的全部,灌注了我胸腔的角落,里面满满是爱,它润着我,使我对世界充满爱意和敬畏,不敢怠息。

      后来,我常教育家女,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定要自己亲自带养!

      每天早上四点多大舅妈必定起床了。煮粥,烧水,去集市买菜,回来准备中饭,扫地抹桌,日子就这样在不经意中过去了,没有轰轰烈烈的大事件,平平凡凡,在消逝的岁月里,作她该作的事情。从我母亲算起,大舅妈一生带养过七个孩子,其付出的艰辛是可以想像的,终其一生,由于历史原因.国家战乱,动荡,贫困,终究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但作为一个普通妇女,生活在她所生存的环境里,能过来就算不错了,像大都数家庭女人一样,付出了该付出的东西,不曾想过要多少的回报。

      我曾将大舅妈的故事讲给妻子听过,妻子颇为感慨。我结婚时,大舅妈来了。一如即往的齐耳短发,旧的洗得有点泛白的蓝色滌卡西式二用衫,头发明显地花白了,但精神很好,我注意了她的一双自做的布鞋,用石膏将鞋底边浆得雪白。妻子送了一斤东阿阿胶给她,大舅妈笑纳了,这让妻子非常高兴。这东西在八十代也是用了她一个月的工资的。捧在手心,大舅妈口中念不停:嘎贵个东西,嘎贵个东西。你自己不啥得吃,把我吃嘎贵的东西。

      大舅妈过世后,我与哥哥去整理她的遗物,从大柜中理出一包一包的破旧衣服。衣服都被大舅妈细细的用布条扎成类似炸药包的形状,整齐地码在柜里。在最底下的一包旧衣包中,发现了一整刀百元人民币,一整刀金圆券,几百斤全国通用粮票。我哥从小也是大舅妈带养大的,对她也有蛮深的一份的情感!哥哥从布包边抬起头来,看看我,看看这堆钱票,看看一堆破旧衣服,不无感叹:为啥要嘎省?作啥要嘎节约。没过过一日好日脚!我见哥哥眼中含有泪光的。

      我曾与我哥在N镇的老宅里作过几次深谈。观其大舅妈一生,并不是那种小气而非常节约,非常节简的人。在整个家庭最困苦的日子里,为省口吃食,挺身而出,将自己的孩子送出家门。大冬天的结冰世界里,滴水成冰却帮人洗衣服挣钱养家。这些都说明大舅妈大义,大度,大方,无怨无悔。而平时自己当家过日子却非常节省,点滴归海,这些不能用小气来说事,她的简约过日子完全是因为苦楚一生后,对生活有了敬畏而已。只有对生活有了敬畏,人才能小心行船,善待他人,愿意付出,就如那紫红的无花果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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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年盛夏,无花果在我家小区里结满枝头时,我知道我想家了,想N镇上家的院子里的那棵无花果树了。

                                                                                        于二O一七年初冬。